途经火焰山

【奥利奥】【平齐】冬去也

沙雕小甜饼

如题冬天过去了,春天要来了

平齐给我甜,不甜不要钱


1.

一入秋,繁花落败,叶暗红稀。可秋日不见气爽,暑气依旧蒸腾。红墙绿瓦虽然高耸,却也耐不住被晒透,整个宫殿里边都是闷热难耐。

午睡醒来,一身亵衣快要湿透,黏腻地贴在身上十分不舒服。

我的皇祖母便是在这样一个秋初的午后,悄然孤独离世。

 

2.

皇祖母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,我年幼时候曾在她宫中教养过一阵,那时候不懂事,却也能看得出她不喜欢我。

我一直以为,皇祖母之所以不喜欢我,还是因为我的母亲。

我的母亲,是启国战神的长女,卓越显耀却依旧不得皇祖母青眼。

听宫里人讲,父皇曾为了母亲,誓死与皇祖母对抗,可惜母亲福薄,一辈子也只能在皇祖母压制下屈居永华宫皇贵妃位,直到去世,父皇才得以追封她为皇后。

只是人已经死了,追封的谥号除了给我这个儿子脸上长长光,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。

 

3.

父皇的后宫稀薄,子嗣也只有我一个,既是长子,也是幺儿,虽然不受皇祖母待见,父皇却很疼爱我。

我身份显赫,是当朝大千岁,是除了父皇之外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尊荣无匹。我的娘舅身居镇国大将军之位,手握重兵,常年戍边,我常常想这样一个功高盖主又远离京城天子掌控的人物,父皇不是应该以我制衡舅舅吗?或是想办法让我二人相互制衡,这样朝堂局势才能平衡制约。

我是这样想的,也是这样问的,父皇听完却只是笑。

父皇说,我是他的儿子,将军是他儿子的舅舅,舅舅的兵便是他儿子的兵,天下也终归会是他儿子的,都是他儿子的,有什么可制约的。

我想了想觉得父皇话说的挺顺,但是逻辑有点乱,捋了半天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,便又问父皇,我是您的儿子,可舅舅不是,您不怕舅舅有什么别的想法吗?

父皇很认真的回答了我三个字——他不会。

父皇说:他要真是个有别的想法的人,我们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

父皇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跟平常不一样,怎么说呢?是个很难过却极力隐忍,忍到最后颓然无力,又只剩下难过的表情。

我当时只顾着想父皇话里的“我们”说的是谁,并未过多留意这个表情。

 

4.

父皇其实不经常露出难过的表情,起码我待在他身边时,他还是很喜欢笑的。

他笑的时候很好看,如春水映梨花,长天落彩霞。

那笑让我想到另一个人——容乐姑妈家的小郡王。

都说外甥像娘舅,这话可不假。

姑妈家的小郡王,是个温柔貌美的公子。可惜这厮不爱金碧辉煌,权势高位,比我大三岁,只一门心思喜欢问道修仙。

年幼时候姑妈经常抱着我,叹息自己不是生了个女儿,要是生了个女儿多好。

这令我一度怀疑姑妈是想给我和她的孩子拉皮tia,不是,保媒拉纤,嗯,是拉纤。

这个念头可不好,你看当年孝武皇帝也是他姑妈给他保媒,还流传了一段金屋藏娇的佳话。只是那侯门贵女出身的陈皇后下场可实在说不上好。这就叫前车之鉴懂吗?

按祖制,公主的儿子其实是没有资格叫郡王的,可父皇只有这么一个妹妹,据说是当成女儿养大的。舅舅说姑妈当年早早嫁人,父皇当时还在东宫潜邸,姑妈出嫁那日他差点哭死过去。

要不是女子不能封王,父皇也不会在即位后只封她的儿子为郡王。

 

5.

父皇的身体一向不好,在落秋时节便会犯病。

舅舅说这是小时候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,治也治不好,叫人无可奈何。

一入深秋,父皇便喜欢靠在御书房的窗子前,望着西南方向。

入目所及,那里有一棵十分高大的银杏树,一片片金叶子像是蝴蝶一样。当第一片叶子落地,要不了几场大风,那树下就宛如黄金铺就,煞是好看。

殿里侍奉笔墨的老宫人说父皇极爱那棵年迈的银杏树。

父皇小的时候,经常爬上那棵银杏树的高枝,偷偷看皇爷爷在御书房里骂大臣们,舅舅就在树下给父皇放风,听着父皇给他转述皇爷爷是怎么骂姥爷的。

老宫人说起旧事,脸上表情尽是追忆回味。

传闻皇爷爷的嘴是人间利器,天下无敌。可怜我姥爷一代骁勇战神,勇冠三军的悍将,一个铁骨铮铮的老爷们,常被皇爷爷指着鼻子骂的涕泗横流,羞愤欲绝。有时候皇爷爷骂累了,一转身歇气儿的间隙瞄见窗外树上偷听的父皇,便会吼着叫宫人将父皇抓下来打板子。每每这时候,舅舅便伸手让父皇直接跳下来,稳稳将父皇接住,夹在怀里,拔腿就跑。

舅舅是我大启战神之子,将军府里刀枪剑戟百家兵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少将军,几个宫人侍卫,自然追不上,也拦不住他。

父皇便在这样有恃无恐之中度过了他快乐的年少时光。

老宫人的描述里,父皇是一个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媚的人,就如同他的身份一样,是帝国初升的太阳。我却怎么也无法将那样的描述跟父皇重叠在一起。

不是父皇不好,父皇很好,脾性和善,德才兼备,文武双全,治国有方。

可我所认识的父皇,温暖有余,却明媚匮乏。

老宫人信誓旦旦说他是看着父皇长大的,性命作保肯定不会欺瞒东宫。

可我还是不信,我那郡王小表哥也不信。

 

6.

须知好奇之心一起,不辨个究竟是难以罢休的,尤其是不要低估了少年人多余的精力。

宫中之事零零总总都有内起居注记载,白纸黑字束在起居令所,所以老宫人口中旧事属实与否也是有证可依的。

于是我与表哥一合计,便在中午膳后悄悄摸进了连皇帝都不能来的起居令所。

起居令所地处偏僻,少有人涉足,我与表哥偷偷潜入倒也还算顺利,只是面对一排排两丈余高的书架,进展实在堪忧。

我坐在梯子上,揉着酸痛的肩膀,知道自己此刻毫无仪态可言。好在这殿中只有我与表哥二人,也不怕外人瞧见当朝大千岁举止不修。

我从层层排排的书架罅隙间寻到了表哥的白色身影。他似乎是找到了什么,正拿在手里瞧着。

他展开看了许久,因为是背向我,我瞧不见他的表情,也看不到他手中东西的内容。

如此专注,莫不是看到了什么泼天狗血的天家秘辛?

好奇心再一次涌上心头,我悄悄摸到表哥身后探出一个脑袋。只不过还没瞧清楚那卷轴上边内容,便被察觉的表哥匆匆合上。

我问表哥那是什么?

表哥略沉吟后,低声道:此乃控鹤监所绘秘戏图之流,太子年幼,未行冠礼,不可过早被这东西损了灵台清明。

年幼?过早?咳咳,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表哥,我已经十八岁了,放春遣香的声色之事虽未经历,但风月缱绻却还是知晓的。若不是我坐怀不乱,灵台清明至极,早在三年前,估计就被皇祖母派去东宫的司寝女官夺去了冰清玉洁。

我很想告诉表哥,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昨天夜里还有仙人入梦,与我颠鸾倒凤,飞花逐流......

思及昨晚梦中仙人白衣飘飘的仙姿,宛若历历在目,依旧身在其境之中,身体难免有些难以启齿的变化。

身体那处的变化实在不好掩饰,为了避免路出马脚徒增尴尬,我只能将脑袋从我小表哥肩膀上移开。

 

7.

我那貌美温良的郡王小表哥,当着我的面将那幅卷轴塞进了广袖中。

光明正大,堂而皇之,坦荡到令我心中的疑惑都险些要立不住。

好在本宫灵台清明,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。

这位哥哥,你虽然成年了,但是道士可以看春宫吗?还是说成年的道士有这个特权??

只是还没等我开口邀表哥为我解惑答疑,门口便响起了动静。

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便与进来抓贼的禁军侍卫打了个照面。

等我反应过来,表哥仙风道骨的飘飘白衣早就已经消失在窗口。

真是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!

感叹完毕,我回过头与侍卫面面相觑。

本宫有话说,你们可以不要动手动脚吗?

这位殿前禁卫指挥使将军,你看我眼熟吗?是本宫啊!咱们早上还见过的,我去给父皇请安你就在殿外当值你忘了吗???

我不要见父皇!

表哥救我。

姑妈救我。

舅舅救我。

 

8.

父皇的身边有一把隐藏在暗夜中利刃,替天子挡暗涌,为圣上破激流,是为隐卫。

隐卫藏于宫廷,隐于市井,如同他的名字一样,世人不得见,他们自然也见不得光。

可我却清楚知道他们的手段。

原因无他,从小我在他们身上吃的亏只多不少。

隐卫的首领,是一个冷面冷心冷血的年轻人,我第一次见到他,还是在五岁那年。

那是一个上元佳节,舅舅从边关回京述职,给我带了宫中从没见过的新奇宝贝,我用那玩意儿,差点将我的千岁府邸炸成平地,也差点把我郡王小表哥吓得提前得道成仙。

那天晚上,我跪在父皇寝宫里,那地板冷硬硌腿,第一次被父皇如此严厉责罚,本宫心都痛了,只想钻进身边一同跪着的舅舅怀里嚎啕大哭!

父皇瞧着我一脸可怜相,踌躇了许久,对着殿内一角的黑暗处说道:朕下不了手,阿透,还是你来吧。

暗处走出来的年轻人,在舅舅面前停顿了一下,看起来像是对舅舅的武力值十分忌惮,又走到我面前,脸上没有表情,声音也没有色彩:太子殿下,请恕卑职失礼,得罪了。

你们吃过藤条小炒肉吗?本宫五岁时候就领略到了这道菜的终极奥义。

父皇说他下不了手,可见他还是顾及我们父子之情,是疼爱我的。

 

9.

依旧是跪在父皇的寝宫,地板依旧是冷硬,隐卫首领十几年了也还是没换人,依旧冷着一张脸。

父皇午睡还未起身,上身倚在床上,捂着嘴咳嗽了两声。

然后问我去起居令所干什么?

我总不好说是为了去找父皇年少时招猫逗狗飞扬跳脱的证据。

所以我当机立断告诉父皇,是郡王小表哥让我陪他一起去找一本失传已久的控鹤监图册。

表哥舍我而去之时走得干脆,可他不知道我把他卖得更干脆。

不过是以彼之道,本宫问心无愧。

父皇闻言,紧蹙的眉头肉眼可见地跳了几跳。父皇我还是了解的,一向克己内敛,这样的表情显然是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。

除了五岁那次,这是本宫第二次被修理到不能下床。

父皇说我是太子,必须以身作则当为天下表率,有些事不能做,错了就要罚。

我不明白,问父皇为什么不能做?

父皇却只说不能做就是不能做,身为储君,享了旁人没有的东西,便要付出比旁人更大代价。

可这并不是我选的,我不认。

父皇没有什么表情,语气淡淡地告诉我:你生在皇家,社稷为重这是你的命,天注定的,你没资格选。

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,不是因为挨了打,也不是因为没得选,而是替父皇说这话时认命的态度感到悲哀。

 

10.

那之后父皇也召见了表哥,二人在殿内谈了整整一个时辰。没人知道谈话内容,唯一知情的就是隐卫首领,可我撬不开他的嘴。

父皇不明白一向良善乖巧的小郡王为什么就学坏了,可毕竟是亲生的外甥,轻飘飘瘦弱弱的小身板,打骂都行不通,思来想去最后只是一句——镇国将军年少时是京城第一号不服管教的混账小王八蛋,如今行事妥帖,性子稳重,去让朕的将军教教你该怎么为人臣子吧。

表哥领命出了京城,远赴镜州。

名义上是奉旨巡查,说白了就是贬谪出京。

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跟姑妈说的,我那性格悍然极其护短的姑妈竟然对此没什么意见。

 

11.

日子还是一天天过,表哥这一趟远行走了将近三个月。

回京之后只匆匆进宫见了父皇一面,便前往城外山中修行。

我去过几次,皆以无功而返了之。

他不肯见我,这没有办法。

好在表哥也不是铁了心要断绝兄弟关系,腊月时候我过生辰,他着人捎来了贺礼。

是那幅被他从起居令所带走的卷轴,上边确实是画着两个人,不过不是春宫。

画上题了字,是父皇的笔迹。

维以不永伤,维以不永怀。

我小时候在将军府看到过同样的字,就挂在舅舅的书房里。

 

12.

再见表哥,已经是过完年的端阳节。

宫中起了宴会,王公大臣外戚亲眷皆在受邀之列。

容乐姑妈一家来得晚,但座次却是最靠前的。

我端着酒杯过去,恭维姑妈越来越年轻漂亮,调侃姑父脸越来越长。

姑父皮笑肉不笑送了我俩字——滚蛋。

长辈之命不能不从,于是我从善如流调转方向,摸到表哥身边搂着他脖子一起研究今日宴席上女公子们的品貌。

王太傅家的长女选的裙子真不衬她肤色;张尚书小女儿口脂颜色真好看;李统领家三小姐头油抹得也太多了隔这么老远都能看到反光......

今晚的雄黄酒怎么喝起来怪怪的,我怀疑是放坏了,表哥你不要喝那么多当心拉肚子。

 

13.

我在偏殿找到表哥的时候,他正表情相当痛苦地倒在地上。

你看我让你不要喝那么多,闹肚子了吧?

稍等一下。

为什么还有个女人?

好眼熟,这不是皇祖母娘家侄孙女吗!

表姐你好,你有事吗?

为什么又多了一个人??

姑妈你是从哪冒出来的?我刚才进来你分明还不在!

怀里表哥的身量跟以往梦中白衣仙人差不多,都是软乎乎的一把骨头,轻得没有二两肉。

嗯,气氛有些不大对。

表哥你不要扒自己衣服,这么多人在请注意仪态。

请你也不要扒我衣服,谢谢。

郡王小表哥貌似雄黄酒上了头,一直在撕扯自己的衣服,我自然不能放任他在人前失仪,拼命将他衣服穿回去。

你来我往,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,表哥身上白色竟跟我身上的明黄越来越纠缠不清,一团糟糕。

醉酒的人实在讲不了道理,我只能将表哥不听话的双手塞进怀里,将他紧紧勒在我胸口。

顺着这样的姿势低头看去,表哥微闭着眼睛,呼吸急促。那火热的气息喷在我颈间皮肉,火辣辣地挠心挠肺。

我咽了咽干涩的喉咙,不自在地抬起头不敢再看他。

我做贼一样将视线转向别处,却正好看到门口。

......郡王酒后失仪观赏大会吗这是?

父皇你怎么也来了?父皇你的表情为什么是恨不得上来一剑捅死我?
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乱七八糟的衣服,以及我怀里衣服乱七八糟且脸色绯红的表哥......

......

我不是,我没有,父皇我可以解释。

 

14.

父皇英明睿智,卓尔不凡,自然不会只相信眼前所见的事情片面。

姑妈蹲下身子,替表哥把了把脉,然后额头肉眼可见地绷起几条青筋。

只见姑妈噌地一下站起身来,揪着皇祖母娘家侄孙女的衣领,上去就是一个耳光!

??????

姑妈的怒火显然没有平息,她指着跌倒在地的皇祖母娘家侄孙女大骂:你们苻家的手段这么多年还是一样下作!你姑姑当年害我兄长,你这小贱人今日竟还敢用同样手段算计我儿子!老娘告诉你,即便你今日得逞,你也休想进我公主府!

......我好像知道了什么。

姑妈说这话的时候,父皇眉头明显一皱,眼光如刀射向一旁呆若木鸡的我。

怀里的表哥双臂攀着我的脖子本在作乱撕扯,闻言竟停下了动作。眼带薄红,双目含春,嘴巴由于惊讶,小小地张开一个缝隙。我离他近,听见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:嗯??

父皇看着乌七八糟的我俩,凝了凝神,才说:容乐......慎言。

哦豁。

那一刻我仿佛化身市井中坐在路边茶摊一边吃瓜一边看热闹的小民。

 

15.

第二日,苻家满门被下旨发配边疆。

罪名是谋害太子炎与玉郡王。

我自然是被连带着写上卷宗的,为的就是将罪名落到死处,再无翻案的理由。

一时间前朝弹劾无数,牵扯出数不清的陈年旧案,若大苻家,在皇祖母走后,终于失去庇佑,轰然倒塌。

这些我都无心理会,只因父皇一夜之间旧疾复发,病倒在榻。

 

16.

以往父皇犯病,靠着姑妈圣手以及岭南那边送来的药,都还算是能平稳度过。

这一次却不同以往,仿佛是压制了太久,积攒了小半辈子的病气一下爆发,一发而不可收拾。

如此反复几月,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珍贵药材拼了命地往下灌,可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,就是不见好。

父皇咳了血,猩红染黑,实在不祥。我守在父皇榻前,半步都不敢离开。

床榻上的父皇神志已经不清醒,混混沌沌之际,念叨着“萍儿,萍儿。”

那是我母亲的乳名。

我没办法了,只能将山里修行的小郡王喊回来,替父皇作法祈福。

小郡王风尘仆仆赶回京城,在我的东宫里待了一整夜。

那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,没有祈福,没有法事,有的只是第二日我肿起来的双眼,以及表哥被压麻的手臂。

 

17.

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酥落得有些迟,恍惚让人以为这是个暖冬。

终于有一日,浓云遮日,天光如晦,凛冽北风刮扯了两天两夜,等到风停之时,外边已经一片银白。

父皇的精神好像随着风雪停顿而渐渐回转。

父皇命宫人将殿内的窗子打开,靠在床边看着外边雪景。

雪天一色青中泛白,父皇的皮肤也是青白的,好像随时就要跟外边的天地化骨销肉融在一处,只等春日融雪之时,一同蒸腾回归于四海八荒。

父皇的笑还是那样好看,清明辽阔,温和光亮,仿佛万年的闲适都定格在这一刻。

隐卫的首领,十几年里我都没见有过表情的脸上,难得出现了裂痕。

他对父皇说:我去将他叫回来!

父皇却拉住了他,笑着说:算了。

风从窗外刮进殿内,青色帷幔被扬了起来,我有些看不清父皇的脸。

我伏在父皇身上,终于痛哭出声。

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父皇还是愿意被身份的枷锁困住,死都不迈出那一步。

 

18.

并没有等到开春时节。

父皇终究是走了,至死都还望着空无一物的窗外,不肯闭眼。

其实有些事情我是明白的。

老宫人曾经拿性命作保的事情并未骗我,内起居注上确实记载了一些往事被我翻到了。

我知道,父皇在落秋时节望的不是窗外的银杏树,他望得是更远的西南。

西南方向是云岭,云岭之南有镜州,镜州城里,有一位将军。

 

19.

将军是在半个月后才赶回京城的。

只可惜日以继夜的奔波,满身尘土与疲倦,也没有见到他的君王最后一面。

舅舅坐在父皇寝宫外的石阶上,望着乌黑天幕,风雪落满头,眼中无泪,也再也没有光。

舅舅说:你父皇十五岁的时候,有段日子喜欢穿一身梅子青的衣裳。他人长得白,那身衣裳衬得他看起来就像个小青梅果子,青涩到骨子里,酸甜到人心里。

他低声的诉说与其说是讲给身后的我听,倒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。

我问将军,恨不恨帝王狠心?

狠心地这么多年都不肯走出那一步。

舅舅说:不恨啊。

舅舅问我知不知道父皇为什么那么讨厌苻家的人?

我说:大概是因为我吧。

舅舅有短暂的惊讶,随即便恢复平静。

他笑着对我说:你既然知道,就应该明白,我怎么舍得恨他。

 

20.

父皇这一生过得很苦。

说起来心酸,这样至高无上的东宫千岁,因为父母龃龉,连出生都只是这场利益联姻下的产物,说牺牲品都算不上。

自幼多病,天不假年,医官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四岁。

可父皇熬过来了,只因他可怜的生命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。

那个人就像是光,照亮了他本来注定晦暗的一生。

可那光在十八岁那年被他的母亲亲手熄灭。

说起来残酷,皇祖母为了保全苻家的荣耀,给自己亲生的儿子下了一种叫人意乱情迷的药物,本意是要促成苻家之女与其好事。

听起来荒谬,春情泛滥,眼花缭乱的父皇阴差阳错将一心爱慕他的将军之女,认成了他一心爱慕的将军之子,一场春事竟也心甘情愿。

若是换了别人,舅舅也许会争上一争,父皇也不怕试着再往前一步。

可母亲是他们都不能辜负的人,所以也只能那样了。

 

21.

父皇他临走前最后见的人不是我这个太子,不是三朝元老王公大臣,也不是他疼爱的妹妹。

而是我那郡王小表哥。

当然没有狗血的篡改遗诏,自立为王的戏码。

父皇驾崩丧仪过后,我正式登基为帝。

登基大典后我一直问表哥,父皇最后到底同他说了什么。可这该死的小郡王,打死都不肯说,气得我想把他下大狱三司会审,审他个天黑地暗不死不休。可后来我怕姑妈打我,又想了想自己确实也舍不得,便只能作罢。

表哥后来还是告诉我了。人间有法者,尘世间辗转苦修,大成者问鼎登天,小成者可通天道渡世人。父皇问他,修行多年,是否可通天道?可否渡来世?

人家都说,今生无力实现的愿望,才会寄希望于来世。

我不知道父皇没有实现的愿望是什么,便只能问表哥是怎么回答的。

表哥:我说我未有大成未有小成,其实我信佛。

我:......然后呢?

表哥:然后先皇就驾崩了。

我:......

 

朕很怀疑,先皇说不定就是被这个牛鼻子假道士给气死的。

朕到底要不要把这个居心叵测,有加害先皇嫌疑的乱臣贼子抓起来治罪?

朕很迷茫,急,诚邀。

 

22.

父皇刚去,魂魄想必还未走远,我问舅舅愿不愿意留在京城,再陪陪那孤单赴黄泉的故人。

舅舅摇了摇头,说是这么多年待在镜州为父皇炼药,都待出感情了,还是回去吧。

我想了想也是,故人已为鬼,一缕幽魂再也不必受身份枷锁禁锢,生前求不得的千里之外,才是魂魄心之所向。

舅舅离京之日,我微服与表哥在城楼上相送。

表哥盯着将军马上的端正背影,忽然说了一句:先帝走了,军权在握虽无名却有实的“西南王”再无人能节制,皇上这是放虎归山啊。

——皇上怕不怕?

我依稀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熟悉,然后想起来这是我曾问过父皇的。

父皇都不怕,我要怕什么?若是当年没有母亲,舅舅估计就是我爹,既是我爹,我怕啥?

表哥闻言一脸难以言喻,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我。那眼神好像在看智障。

好在表哥习惯了,也无意与我争执男子是否能产子这种问题。

他忽然摸了摸我的头,笑容宛如一个老父亲: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。以后表哥不在,炎儿可不要再哭鼻子了。

我不是很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,只是听了心里害怕极了,紧紧抓住表哥的袖子不放。

 

23.

表哥说:江山社稷和人间烟火只能要一样。

我欲哭无泪,这又不是我选的?

我想起来前年秋天,我与表哥潜入起居令所那次。

那次我之所以被父皇修理得很惨,并不是我私自涉足禁地,而是因为我义无反顾向他剖白心迹。

父皇那时说过的话,表哥说了同样的,他说:天注定的,咱们没得选。

表哥甩了甩袖子,走得十分潇洒。

 

23.

父皇交给朕的隐卫,并不是那么的听话。

朕要他们随将军一同回岭南,看护好将军,以免他想不开。

隐卫首领拒绝了。他说他怕自己忍不住捅死大将军给先帝殉葬。

朕细想了想,西启并无殉葬之先例,父皇尸骨未寒,他的未亡人朕不能动,况且此道凶残颇泯灭人性纲常,朕也不敢开这样的例子做昏庸无道的残暴君王。

所以朕要他们去跟着我那郡王小表哥,定期将郡王行踪呈报,好在这次隐卫没有拒绝。

 

24.

朕看着隐卫呈上的一封封密报,借他人之手关注着心爱之人的行踪。

他临走之前去了西山皇陵,最后拜了拜父皇......

而后一路南下,沿淮河逆流而上,途经秦岭转道向西,继而乘舟朝岭南而去......

朕站在疆域图旁边,研究着他的去向。

表哥大多选的水路,比陆路要快上许多,掐指算算估计比舅舅还要先到镜州。

只是他这么急吼吼跑去镜州干什么,好像要去会老情人一样......等等......

难不成表哥与舅舅????

你们俩人差着辈儿呢!!朕不许!!

 

25.

春去秋来又三载。

自从入秋后朕就很头疼,朝中大臣催着朕立后催了三年,最近越发催得紧。

这一日朕借口要看新绘的边关疆域图,才得以将一众老臣打发回家。

朕命工部的人将疆域图刻在了寝宫地板上,入睡前醒来后都要坐在床边看一看朕的江山。

开门进来的人显然不知道寝宫地上这一变化,一脚踩在了朕的江山上。

朕看了看来人,又看了看他的脚。

来人的眼睛很好看,笑起来弯弯的,多情却洁净。

表哥,你踩到朕的玉门关了。

 

 

 

 

宫里那棵银杏树又开始落黄。

一群年轻宫人在一名年老宫人的指挥下,将落下的叶子扫在一处。

御书房偏殿的床板传出一阵阵不堪折磨的声响。

宫人习以为常,不动声色打扫着。

“偷盗先帝‘遗体’,你简直比我姥爷我舅舅都要勇冠彪悍!!!”

这是皇上的声音。

宫人听着这一句,全都悄悄竖起耳朵。

“我更勇冠的事也做得出来,你给我躺下,这次换我来!”

这是郡王的声音。

老宫人咳嗽一声,与一群恨不得把耳朵竖成兔子的小宫人交换眼色,悄悄退下了......

 

 

 

山河远阔,人间烟火,朕全部都要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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