途经火焰山

【蔺靖】小重门(一)

[1]

 入冬以来,天愈发暗的早些。

 路上行人零星几个,街道两旁的商户多半已经关门,普通百姓也早就闭户不出。城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树显得孤苦无依,零散败叶入冬之初就已尽数凋落,苍老的枝桠像一段段风干枯骸的残肢断掌从泥土里伸展出来,无言的拥抱苍天,祈求赐予生的希望,偶尔一两只觅食鸟儿落在上边,惊起树枝上的雪花扑簌落地,却又一点痕迹都没留下。

 雪已经停了半晌,只剩下干冷。上边虽说体恤,搭了个聊胜于无的临时窝棚以供募兵处的弟兄们遮挡风寒,可军营开支有限,窝棚搭得简陋,四下透风。孙勇坐在募兵处的窝棚里,看了眼天色,伸出手将身上破旧的棉衣又裹紧些,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藏在鞋子里已经毫无知觉的双脚。

 一早一晚的寒风剐在裸露出的肌肤上,就像冰刃飞快划过,不出血不留痕,疼就不说了,粗人一介好歹能忍下,孙勇缩着脖子,衣领之内的热气将脸偎着,粗糙的肌肤暖过来劲儿,又疼又痒才是难以忍受。

若是有口酒暖暖身子才好。

 回忆起前几日休沐之时跟几个弟兄在城东酒馆喝酒,家住在城东那个穷书生去打酒,还吟诗道“凄凄岁暮风,翳翳经日雪。倾耳无希声,在目皓已洁。”孙勇虽识得几个大字,但是诗文之意却是听不懂,只觉得那书生叨叨扰扰的烦人,下雪便下雪,酸叽叽的实在惹人厌恶。

 正兀自回味那日喝的烈酒滋味,此番嘴中腔舌无味,便越是想得慌。恰逢一阵卷地风过,掀起的雪花盖了一头一脸。眨了几下被雪迷了的眼睛,心里咒骂着正起劲时,一个黑影罩在孙勇的面前,挡住了依稀昏暗的天色。

 “请问。”低沉的男声传入耳朵,“这里可是募兵处?”

 孙勇抬了抬眼,打了个喷嚏,没好气地伸出手指了指窝棚的柱子。

顺着指引瞧过去,柱子上挂着一块漆黑污浊的木匾,上边写着端端正正的三个大字——募兵处。字迹苍劲有力,颇能看出书写之人的风骨。

 来人扯着嘴角笑了下,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,递给孙勇。

 “这位兄弟,天气寒冷,喝口酒暖暖身子。”

 听了这话,孙勇才抬起头细看向来人。

眼前的男子个头很高,裹着一件素色棉袍,萧萧肃肃,爽朗清举。倒是很符合城东那个穷酸书生念过的诗词里,描写的那些风神秀逸,好容色的男子。

雪中送炭,长这么大还真让他遇上了这样的妙人。

 孙勇接过酒壶,又看了一眼眼前的男子。眼下年关将至,募兵处门可罗雀,前来参军的人个把月都没有一个,偶尔一两个无家无底,生活不下去的流浪汉又实在入不得眼,难得遇上这般知情知趣知世故的人,还是个好看的人,不由心里生出几分好感。

 “这位兄弟怎么称呼?”孙勇问道。

 “灯心。”男子答道。

 燃尽了无痕之物,不吉利。

 孙勇咂了咂嘴。

 “听兄弟口音不像本地人氏,年关将至,为何要来这赤地千里的地方投军?”孙勇不解道。

 “在下宗籍云南,因常年抱恙,受不住故乡蛮烟瘴雾,家中亲眷便有意让我来北方参军磨砺。”男子语气平淡。

 孙勇不由多看了他几眼,却也没瞧出他身体孱弱,只不过低着眉眼,不怎么有力气说话也不愿与人多说的样子。

 又要了路引,问了几个寻常章程问题,拿出笔墨准备将信息在军籍备录。

 笔和墨都被凛冽冻成干硬,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流动水源磨墨,情急之下孙勇瞄见了桌子上的酒壶,拿起倒进砚台一些,这才将笔墨研化开来。一番忙碌,手刚捂出的暖意也被风吹散了,握着笔哆哆嗦嗦的几不成字。他本就是粗通大字,被兄弟临时抓来替班的“壮丁”,此刻手上无力,写出来的字简直不堪入目。孙勇瞄了一眼灯心的脸色,有些心虚自己把人家名字写那么丑,粗糙汉子难得老脸一红。

 待到一切事宜完毕,天色又沉了几分。孙勇将文书交给灯心,让他三日后到城外军营报到。

 灯心收下文书入怀,正待开口告辞之际,身后远远传来一阵“轰轰隆隆”铁蹄踏地疾驰的声响,打断了他到嘴边的话。

 二人齐齐回头看去,远处一队骑兵正从城门方向奔来。

 马蹄声席卷开来,惊散寒天坼地里所有的暮霭沉沉,为这边城死寂注入一丝勃然的生命力。

 为首之人一袭清金铠甲,身后绀青披风飞扬在寒风中如同一抹清冷的蓝色火焰。马上身姿夹杂着风雪像一把倾世厉刃难掩浩气锋芒,明朗锐利直插进心房,让所有阴暗的念头无所遁形,污浊的事物无地自厝。眼角眉梢堆砌的凉意,寒冬腊月更添刺骨,却吸引着让人不舍得离开追随的目光。

 军人铁血,不动如山擎天掣地,动之风云变色江海无光。

 是个极难得的好看之人,灯心心想。

 只可惜皱着眉毛,黑着一张脸,添了几分讨厌。

 玄色纛旗在风中猎猎翻卷,由远及近,旗上赤红“靖”字扎入眼帘,孙勇急忙起身,越过募兵处那张桌子,正要拉着灯心跪下,那队人马却已经从身边街道疾驰而过,只留下马蹄踏过溅落四处的浊雪。灯心拢着袖子,望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,眼睫之下的涌动,被雪色映出奇异的暗蓝。

 “这是咱们大梁的七皇子靖王殿下。”孙勇出言解惑,随即低声自言自语咕囔道:“靖王殿下此番入城,恐怕还是要无功而返了。”

 他声音虽低,可灯心站的近,却是一字不漏听进了耳中。

 听罢此言,灯心收回目光,低眼瞧了瞧自己棉衣下摆溅上的雪泥,实在不愿再多耽搁。抬起手向孙勇一礼,寒暄告别后转身离开了募兵处,循着马蹄踏过的路面朝城里走去。

靖王殿下,怪不得了。

 昂藏七尺,气格凌云,好一个七皇子。

 只可惜是个不受宠的孩子。

 若自己有个这般好看的孩子,哪里舍得扔到这荒蛮之地来当差。

 这大冷的天,出门在外实在不方便,灯心此刻心里遨游天外,只盼定下的客栈能有一桶热水洗个澡,驱驱身上的寒气。

 全身上下一点都不想动弹,如果可以他连呼吸都想停下,灯心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的边城了。


  

孙勇算了下时辰,又抬头看了眼天色,方才只是阴沉的天空,此刻黑云聚拢,波谲云诡,好像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可能。

 这样的鬼天气应该不会再有人来——孙勇心里想着偷个懒早些回去暖和暖和。

 转身准备收拾东西,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酒壶,急忙拿起转身去想喊住灯心。街上已无身影,只剩下悠长的空巷街道,寒冬腊月,鬼气森然。

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。

 来去无声,踏雪而过地上却无痕。

 若不是桌上纸张还有带着酒香的墨迹,和真真切切握在手里的冰冷酒壶,真以为遇见鬼了。

 


列战英望着背对云州刺史衙门,面向街道站得笔直犹如冬青一般的靖王,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,踌躇着想要上前宽慰几声,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
靖王殿下历来看重军中将士,视同手足兄弟。像今冬如此艰苦的条件,他大可住进云州城里专为他而设的驻使府邸,却因心系将士,心甘情愿与他们同袍同泽,甘苦与共。

眼下遭逢酷寒,殿下为了军中能多添置些棉衣物资,隔几日抽空就往这刺史衙门跑,可云州刺史柳轻寒不是推脱没钱就是称病谢客。今日更是人都没见着,只派了个姓温的师爷出来周旋打发。说是他们刺史大人已于前几日告假回了乡,州府细琐事务一应由云州衙门的各部门大人商讨决议对策,其它不在大人们管辖范围的,便要等他回来再议。还说因故乡遥远,柳大人离家多年不曾探亲,此番回去怎么也要陪家中父老过完年才能回来。

几句话把靖王后边要说的话全部堵死。

列战英又看了一眼靖王已经被冻得通红的耳朵,心里不由对这个云州刺史更埋怨了几分。

 


萧景琰心里也是憋着一腔怒火,几欲要成燎原之势。

北境军数万将士战时战场杀伐,拼死卫国,如今到了战事平息年代,却得不到他们应有的补给和待遇。而他,堂堂大梁七皇子,这北境唯一能在官职上管制住刺史的人,却不能对其发火,只能放低姿态站在这,一次次索要周旋无果吃闭门羹。

—— 现在云州地方上最大的官跑了,剩下的官员肯定是不敢擅自做决定,索求之事必定你来我往,相互推托,刺史归期还不可知,就只能干等着。

 他心里此时恨不得把云州衙门给炸了,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才能平息怒气。

 他是能等,可城外军营几万挨冷受冻的将士如何能等?

 不知是因为心中怒意太盛,还是天气太冷,萧景琰嘴角轻颤,眼皮哆嗦着闭了闭眼。

 再睁开时,双眸圆睁,眼角一抹绯红,咬牙切齿地缓缓转头看了一眼朱门紧闭的州府衙门。拂开披风侧身上马,不等列战英及众亲兵反应过来,已勒紧马缰绝尘而去。


云州刺史,柳轻寒。

 

 萧景琰在官员薄上曾见过,记得此人是益州籍人氏,益云二州相距何止千里?三日前告假归乡?那昨晚在城门楼上携师爷登高赏雪的那个人又是谁?难不成是他萧景琰见鬼了不成!

 


冒寒在城中找了许久,才找到下榻的客栈。

托人定这家客栈的时候,是听说这是家百年老店,想必一定经营有方才能撑起百年的称号,才决意定下的。

 本来根据以往经验,他觉得百年老店一定会在闹市,门面大且繁荣,庭前若市,车水来马龙去,阶前的乞者都比别处的胖些,方不负百年二字。所以有了这个想法前提,他先是去最繁华热闹的西市转了一圈,可惜打听了半天并无人知晓,后来体力耗尽不得已,才决定来这三教九流的东市碰碰运气。

 灯心站在客栈门口,脚步已经虚浮,碎发遮掩下的双目因疲惫而有些失神,眼神木然地望着客栈大门。

 这确实是家可以称得上百年的老店。嗯,很老就是了。

 老到他都不敢去敲那扇挂在门框上的板子,生怕动静大了,这块勉强算是门的板子就会直冲他面门砸下,初来乍到,便香消玉殒在一块木板之下。

 

后退一步,环顾四周后抬头看了一眼。

 

灰尘满布的破旧牌匾隐藏在房檐之下,蛛网横结缠绕,要是不细看,匾上“映春罗浮”几个陈漆剥落的篆字根本没人会发现。

 

灯心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,冷,饿,无力。

 

好不容易回回神定了定心,颤颤巍巍地抬起手,正准备敲门,耳边又传来熟悉的铁蹄声。与方才在南门募兵处听到的不同在于,这次疾驰而踏扬鞭打马的声音显然带着怒气。

 

灯心挑挑眉——这个靖王殿下打南门而进,去往城西,如今带了一身怨气穿城而过,从东边出城,兜兜转转竟如此有闲工夫。心里便十分好奇这般来去匆匆的七皇子究竟意欲何为,所以回首想看个仔细。可他忽略了靖王胯下那匹宝马良驹的速度,昏天暗地里还未等他看清,便被飞快奔过的乌蹄勾起的雪花,溅了一头,一脸,一身。

 

灯心闭着眼,感受着脸上嘴上的雪被他心头的火慢慢融化,化成水滴流淌,抿着嘴缓缓抬手抹去。

 

睁眼,转身,捶门,一气呵成。


伴随着马蹄远去的声响,客栈里边缓缓亮起一盏烛光。

 

门从客栈里边被打开,灯心回头看了眼城门方向。

 

——从东城城门出去,什么都没有,二里地外便是连接益云二州的官道。

 

“这位公子,有什么事么?”

 

 开门的是一个耆年老者,面容清癯,长须花白。 


“没事,我就闲着跑几千里来住个店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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