途经火焰山

【蔺靖】小重门(三)

[3]


“灯心!”


乍闻有人喊他,心中略一惊诧,未曾想过在这还能碰到熟人不成?

灯心抱着疑惑左顾右盼,人群中寻找。


“灯心兄弟,这!”

又一声呼唤响起,耳中听这声音觉得极为熟悉,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。循着声音来源望去,隔着嘈杂人群,站在对面酒馆门口酒旗下朝着他挥手的人,却是那日曾在募兵处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勇。

孙勇今日又逢轮休,闲在家中也无所事事,照常约了几个休息的弟兄,来东市这家经常光顾的酒肆喝酒。喝到尽兴处,不知怎地就说起自己前几日替班时,遇到了一个模样看着文隽清秀的年轻人,给了他一壶酒。他生在云州市井,从来就没喝过那么醇馥幽郁的美酒,正与兄弟们眉飞色舞地夸耀自己前几日曾喝的美酒滋味,转头抬眼就瞥见斜对面街边站着的那抹素色身影——卓尔不群,一枝独秀。

即已经打了照面,就不能视而不见,灯心略回了回神,抬脚朝着孙勇这边过来。酒肆里其他几个军爷瞧见了,其中一个圆脸大汉便开口问这是谁。

“这便是前几日在募兵处赠我酒的兄弟,名唤灯心。”孙勇解释道。

圆脸大汉了然点头,端起桌上粗陶酒碗饮了一口,若有所思地瞧着从街对面客栈朝他们这边走来的年轻人。

孙勇迎上前,俩人才一及近,抬手便拍了拍灯心的胳膊,状态亲昵,像两个人是多年老友异地重逢。

“也是赶巧了,我跟兄弟们正说着你呢,一抬眼就瞧见你在对面发呆,你在这做什么?”孙勇笑脸相迎道。

灯心显然不大习惯这种亲昵,见孙勇情真意切,不像是客气作戏,便不好说什么,只是不着痕迹的与他拉开些距离。

“不干什么,随便看看。”灯心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。

语气最多算寡淡,客气都称不上。

孙勇出身军旅,也是个热心快肠直来直去,说话做事全凭本性意愿的人,所以也并不在乎灯心硬邦邦的话语,在他眼里比起那些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书生,这种不拐歪抹角的脾气不知要好上多少倍,加上他对灯心第一印象很好,此时看他懵懵懂懂的样子,不由就联想起家中爱与他胡闹任性的幼弟,心里便更多了几分好感和亲近之意。

“既然无事,便来与我们一同喝酒,介绍几个兄弟给你认识。”孙勇又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灯心看着自己被孙勇拍来拍去的胳膊,眉心不可察觉地微微颤了下,心中明了。这孙勇竟是有意要为他牵线多认识些军中之人,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,日后也能在军营多照顾他些。

他宿醉刚醒,本身胃里就不好受,方才又啃了几口干粮,此刻腹中简直比这街上闹市还要热闹上几分,听到“喝酒”二字,下意识就要拒绝。可转念一想,他们不过半面之交,这人家也是好心好意替他打点,若是拒绝实在说不过去,还没等他做下决定,便架不住孙勇热忱,半拉半拖着被拽进了酒肆。

酒馆中并没有多少客人,邻近坐着几桌闲散走卒,都是本本分分的市井小民,忙完活计在这饮酒休憩。看了一圈,还是属孙勇他们这桌当门而坐的几个军爷最为瞩目。

孙勇拉着灯心走到自己那桌,为他一一介绍在座诸位,都是些直性情的汉子,大大咧咧的与灯心打过招呼。

最后指着那名圆脸汉子道:“这位是戚猛戚将军。”

说完语气一转,煞有介事道:“戚将军是我们大梁七殿下麾下靖字营的亲军副将,与我们这些云州驻役的地位可大不一样。”

灯心本来淡淡地一一打过招呼,听闻此言,一反常态地抬头细细打量。

被点名的戚猛听孙勇装模作样地调笑他,倒也不生气,哈哈一笑听之任之,对着灯心道:“别听这小子拈酸泼醋跟个娘们似的乱说,都是大梁的子弟兵,同在军营效力哪还分三六九等。”然后又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刚才听孙勇说兄弟也是来投军的,这几日可是宿在对面客栈?”

“正是。”灯心答道。

“哦,这家客栈生意可不怎么好。”戚猛故意压低了声音,故作神秘道:“我听人说是夜里不怎么太平。”

他意有所指,灯心不经意撇了下嘴角。

“生意不好是真的。半夜的时候确是闹腾了点,房顶总有许多野猫跳来跳去,睡不安生。”他说的坦白,倒叫戚猛的话里有话成了自导自演。

戚猛听他所答,以为是自己说的不清楚,便还想解释追问,话到嘴边转念一想,这个问题并无太大意义,显然他眼下应该在意的并不是这个。

戚猛尴尬一笑,附和了几声夜里猫多扰人。

在场的人却都没在意,这寒冬腊月里,哪里还有野猫上房作乱。

孙勇这一行的军爷,有的是云州本地军户,世代从军;有的是外地辗转投军,离乡千里,门户凋零,其中便有异乡人对灯心来了兴趣。

“听兄弟口音应该是南方人,不知宗族何处?”在座一名军爷开口问道。

灯心听他问起自己宗族,修养所致,拱手郑重道:“云南夙氏。”

那名发问的军爷挠了挠头,笑道:“竟是云南人氏,我听兄弟口音还以为是遇到了江淮老乡。”

一边的孙勇忽然皱了皱眉。

灯心微微一笑,自若道:“家中乳母是淮东人,自小耳濡目染可能沾染了乳母乡音。”

孙勇莫名跟着舒了一口气。

戚猛听他们对话,却是略一皱眉,脑中一转,竟激动地站起身子,急问道:“敢问兄弟,可认识云南穆王府已故的夙还心夙将军?”

他双目圆睁,眼神迫切,倒叫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灯心凝眉,眯眼盯着戚猛沉声道:“戚将军认识家父?”

戚猛听他这句反问,心中已确认了十分,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句:“夙氏如今当家的可是夙焕将军?”

“正是家兄。”灯心眯了眯眼。

戚猛听了,不但没有得到答案后的释然,反而瞪大了眼睛,抬起手抓了抓脑袋,一脸的不知所措。

其他几位将士听他俩的话,都对灯心的来历家世来了兴趣,扯着他落座斟酒,其中一个道:“灯心兄弟既是将门之后,为何不在南境军中履职?这北境军中条件艰苦,何苦舍近求远来这遭罪?”

说到条件艰苦,其余几人深有共鸣,也都附和询问。灯心只得将募兵处与孙勇说过的话再次复述给众人听。

言语间却将眼神不经意地撇向一边自顾搓手顿脚,百思不得其解的戚猛。

“不应该啊,这怎么还牵扯上……”戚猛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。

他自顾自地抓耳挠腮想自己的事情,一时竟把灯心和孙勇他们晾在一边了,其他几个将士根本不明所以,也无暇顾及他的失常。

孙勇看过灯心的文书和荐信,已经了解了其中原委,只是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是世家公子,不过这些跟他也无甚大关系,就没跟着众人凑趣。落座后很快发现了戚猛神态有异,一时有些不解,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灯心,后者只是揣着袖子,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,面色温和地回答着别人的询问。说话点头时,耳际一点银光闪动,如同暗夜幕空中一颗跳动的星辰。

孙勇脑中被这点亮光撩出一点星火,想起一件事来。

他望着灯心道:“今日是朔日,你不是应该去军营报到么?”

灯心有些为难,抿了抿嘴,难得露出一个虚心的笑意。

“前几日喝醉了,一觉睡过去,醒来便不知时日了。”

这话倒是不假,他昏沉睡了这几日,偶尔迷糊醒来,听到房顶或屋里有些响动,却都集中不了精神探究,便又昏睡过去。他心里清楚这是被人下了药了,只是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原由。

孙勇与其他几位军爷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,他们与灯心投缘,心里便想帮上一帮。可北境军如今是靖王治下,军纪严明,若是谁罔顾制度,那可是亲疏不计统统都要惩罚,谁的面子都不好使。

“无碍,夙兄弟待会可以跟我一起回去。”

众人一时都将目光投向说话的戚猛。

灯心第一个反应过来,拱手谢道:“如此多谢戚将军了。”

戚猛摆了摆手,道:“你也是有福气赶上了,殿下今天不在营里,报到的事晚个一天半晌也没人跟你计较。”

一旁孙勇听了,忽地笑出声来,道:“我说你怎么得空出来喝酒,原来是靖王殿下不在。”

戚猛叹了口气,撇嘴道:“殿下至今未归,这可全要拜柳大人所赐。”

在座一行人一时都没了言语。靖王为了军需的事情,已经跟柳轻寒胶着不是一日两日了,这件事在军营也算是人尽皆知了。

孙勇问道:“殿下这是去哪了?”

靖王离营当晚,铁蹄绕城而过,出城之后在官道上遇到盘查的差役,自己没有通关的路引文书,被要得急了便给了人家差役一鞭子,然后扬长而去。这件事情想要捂着已经不可能了。

靖王自上任以来,治军严明,体恤下属,在军中极得拥戴,可一旦脱离军营,云州城的官吏们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皇子可没那么推崇备至了。双方在公事上无往来的时候至多算是相安无事,一旦牵扯过多,便如这次闹了月余的军需事件,能在面子上还留有客气已实属不易。

军中主帅并无上报告假,擅自离开阵前军营,那是杀头的大罪。如今虽不是战时,可靖王自年初被梁帝谴到云州,说的好听是放职迁调到北境军中履职,难听点就是摈逐出京。天家父子间的隔阂无人敢妄言,但就此事而言,以靖王在云州处境,若被有心人上本奏报,那他擅离职守的罪责便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。

“这谁知道呢!殿下走的急,副将一个没带,列战英追上了殿下,却又被赶了回来,只留了靖字营四个亲兵跟在身边。”他满腹担忧,焦躁地饮了一口酒。“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样了。”

这几日靖王不在军中之事,云州的官僚们心知肚明,也有人派了下属来旁敲侧击一探究竟。他们这些留驻的靖王亲军却是咬紧了牙关打死都不承认,只说殿下这几日病了,概不见客,将一众探究虚实的人马拦在营外。

戚猛肯将实情说出来,也是因为在座几个都是熟识,都曾在靖王身边当过差,受过靖王恩惠,知己知彼摸过根底,是断不会将事情说出去的。

只不过他忽略了一个人。

他们的话题渐渐脱离了灯心所知晓的范围,而且一点也不能让他提起兴趣。

他坐在那,揣着袖子,眼睛盯着脚底下高低不平的地面,抬起鞋底在地面轻轻跺了跺。

灯心是个闲不住的人,经常会有些孩子气的举动。幼时小儿无赖,偷采白莲卧剥莲藕的事时有发生,家中父老只觉这孩子淘气的很,却也无可奈何。等到大一点,上树下水雁过拔毛,更是飞扬跳脱,因此没少挨家法。如今成年了,性子倒是有所收敛,不似幼年顽劣,只是有时候做事还是全凭心情。

比如他的北境之行,便是与家中不告而别。

临行那日他难得起了个早。夜里下了雨,前院庭前紫檀柳钟架一夜雨侵,色泽润腻,水珠顺着光滑的钟面而下,汇入凹陷的云纹缝隙,蜿蜒遛转,最后从钟口滴落到地面,一番婉转迂回犹如离人愁肠,化作哀泣洒下。灯心多情地想着,这是老天体恤,想要留他。

时辰尚早,所以并没有人拦着他离开,一路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平整山路,不过半个时辰就行至山腰。青竹枝干挺拔修长,其中翘俏出几枝未开的梅花苞蕾,凌霜与傲雨风雅之下,立着拦路人,一个撑伞的少年。

空中又开始飘雨,他与少年隔着半丈山路相望。

“去哪?”少年先开了口,一字一顿。

灯心笑了笑,还是有人关心他的不是么?

“去北方。”

“去做什么?”不管说几个字,少年依旧保持着怪异特别的语速,模样认真严肃,少年老派。

灯心看他神态实在觉得可爱,便起了促狭心思,也不答话,只一味瞧着少年笑。

少年见他这副神情,得不到答案,起了急,大声追问道:“什么,时候回来?”

问得急了,倒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,咳嗽了一声。

灯心垂下眼睫,不忍再作弄他,瞅着少年低声柔和道:“我离开这段时间,照顾好躺床上那个还有你弟弟,记住了么?”

绵雨湿衣,雾丝朦胧下得更绸密,少年撑着伞,抿着嘴。

”到底,多久?”少年好像在这个问题上特别执着。

“也许一年半载,也许十年八年。”灯心的语气并不正经。

少年得到了答案,歪着头想了一会,看向灯心道:“很久。”

他对时间其实没有什么概念,理解不了灯心所说的话,想了半天才在脑子里把灯心说的换成自己懂得的词语。

灯心笑着点了点头。

少年得到肯定答案,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
这一笑,倒是让灯心措不及防,不明所以。

少年自然管不得那么多,上前几步,将手中的伞一把塞进他手里,扬着干净明亮的笑容,大声对着他说:“走吧!”

语气很是欢快高兴,说完也不管灯心作何反应,绕过他就朝山上掠去,身姿轻巧,步伐快得诡异,留下灯心一个人撑着把伞傻傻地站在山腰。

灯心反应过来,气急败坏地转过身,朝着少年离开的上山方向叫骂:“我走了你就那么高兴?!小东西也忒没良心的!”

少年却并无反应,脚下不停,极快便消失在曲折盘旋的山路上。

“我交代你的事别忘了!”这句话赶在少年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瞬。

实在是太伤人了,亏他还以为是舍不得才来拦着他的,没想到就是为了要确定他走多久,太没良心了。灯心撑着伞继续下山,有些幽怨。

山下直通官道,熙攘往来,红尘万丈。

灯心站在山门,最后回首望了一眼山顶方向,林木葱茏,烟霭缭绕中看不清楚的亭台楼阁,是俗世外的自在逍遥。

而后便是沿着官道一路北上,从冬月到腊月,从绵雨阴柔到雪虐风饕,踽踽千里,头也不回的扎进了不属于他的金戈铁马。

灯心耳中听着别人之间的老友叙谈,忽然很怀念家中厨娘做的粉子蛋。

还有家里那几个小没良心的......





时间轴已乱,私设人物也挺多,绝对都是助攻,大家姑且看看吧

然后进展之慢,也是超乎我自己想象了OJZ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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