途经火焰山

【蔺靖】小重门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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辞别孙勇等人,戚猛和灯心二人也一同离开,朝着城外军营走去。


云州城东、西、北三面环山,北境军驻扎在北门外的西北方向城郊。再往北二十余里,是一条平坦阔利的山谷,连接北燕和大梁的商户通埠,也是隔绝北燕与大梁的最后一道防线要塞。


平日里若是站在城门之上,遇到好的天气,遥遥就能望见谷口。


西北气候干燥少雨,一年里除冬季外,只要起风,北门的守卫最是辛苦。山谷里的风翻卷袭来,漫天漫地的黄土经风一吹,劈头盖脸的就撒了下来,守上一日城门,衣领里还有耳鼻里一掏全是沙土,日子久了守卫们琢磨出用布蒙住口鼻的办法来。靖王初到北境履职之时,有一回遇上大风天,从军营进城时看到了他们这身打扮,还跟身边的人说若是知道这是大梁守城的兵将也罢,若不知道,还当这云州城被北燕那些蛮夷给攻陷了。


戚猛走在前边,脚下千里黄沙瘠地被大雪深埋,一脚踏进去便是一个坑,足有半尺深度。灯心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,循着戚猛走过的路,将自己的脚照着那些坑印踩进去,一路无话。


他其实一直想不通,北境军营既在北门,那日傍晚靖王却带着人从南门进城,到底是何原因。


灯心这厢兀自想着事情,走在他前边的戚猛却忽然转过身,等到他走近了忽然开口问道:“孙勇这个人我是晓得的,从来都不随意与人结交,你们俩之前认识么?”说完又补了一句,“我是说更早之前。”


灯心本在想着自己的事情,被他这么一问,一时反应不及,略一愣怔。


随即道:“相逢既是有缘,可能是投了缘吧。”


这句话,说了等于没说。


他隐约觉得,戚猛在怀疑着什么。从之前在客栈见到后,戚猛和他说的每句话都带着试探,可若真的是怀疑他什么,怎么可能试探的这么明显?好像生怕旁人看不出似的。


想不通。灯心凝眉。


他想不通,戚猛也想不通。


从灯心出现在客栈门前开始,一切都朝着不可掌控的方向走偏。本以为自己盯了这么久的点,上边交待的事情总算有了进展,却在得知灯心身世后,整件事变得越发扑朔迷离。


戚猛其人粗率豪放,说话也不懂的遮一下马脚,不过也正是他讲的话太露锋芒,倒叫灯心摸不着套路。


他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“马前卒”,任何事都是他自己做不了主的,就算是列战英也一样拿不了主——那便只能等殿下回来之后再定夺了。


戚猛心里打定了主意,嘿嘿一笑,伸出手拍了拍灯心的肩膀,转过头继续往前走,留下灯心一个人皱着眉站在原地。


嘿!这儿的人都什么毛病!怎么都喜欢拍人膀子算什么?!


磨了会牙,最后认命地耸下肩膀,追着戚猛的脚印继续往前走。




今冬恰逢十年难遇的严寒,军营又位于郊野,入冬之后草木凋零,光秃秃的再无遮挡寒风之物。风刀夹杂雪刃没日没夜地刮着,北境军营犹如寒绝千里的不卢半呼狱,加上军中物资匮乏,将士没有新的棉衣补给,为了取暖只能不停的操练,企图多动动能暖和起来。


这样的情况一日两日尚可,日日不停歇,体力自然是跟不上的,实在风雪大的时候,也只能躲在帐篷里停休。帐篷密封并不严实,四下总有缝隙透风,呆得久了跟冰窟窿似的,冻得人四肢都僵麻了。


靖王看长此以往不是办法,便想了个主意,令人将西山枯木伐了回来,日以继夜地点燃给众将士取暖,半月下来整个西山都快被薅秃了。



灯心坐在床边,身前矮几上摆着一个颇为精致的红泥小炉,炉子上炖着不知名的汤水。手里拿着勺子在砂锅里搅了搅,随手在身侧布袋子里抓出一把莲子,扔进了上下翻滚的水里。


外边天寒地冻,唯独他这里暖和的犹如春日。


他想着不禁有些得意,把勺子扔进锅里,扑通一声,煮得正好的汤汤水水差点溅落在衣服上。撩了撩碎发,将手揣进袖子里,脚下轻轻跺了跺地面。


地面是热的。


自前些日子戚猛带他回到军营,便被安排在这处帐子里,内里陈设极其简单,甚至可谓简陋,除了日常用品,连多余的一张凳子都没有。不同于其他士兵几个人挤一个帐篷,他是一个人住着,除了戚猛偶尔会来上一两趟,讲几句莫名其妙的话,便再无人光临他这。


灯心心里亮如明镜——与其说是因为他的“背景”而得到的特殊待遇,不如说是被软禁了更来得贴切。


至于原因,琢磨了这么几天,他大概是想到了些眉目,心里不像先前那么茫然,便不禁得意自己有颗七窍玲珑。心中有了底气,人便能沉得住了,没事就在自己帐篷里煮煮粥熬熬糖水,打发时间。


初到军营第一天夜里,他几乎就没睡觉,原因实在是太冷了。待到第二日一早,他就借来了一把铲子,把自己住的帐篷底下整个挖通,用砖块在底下砌成一条回转的地道,一头连接帐篷内的火炉,另一头引出室外,火炉一燃,不消两个时辰,整个帐子里就暖起来了。


这个巨大的工程自然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。他提出要几个帮手时,戚猛就一直站在一边看着,最后蹲在他帐篷里,摸着已经有热度的地面,目瞪口呆。


这法子,其实并不是他想到的。


那日在映春罗浮里他醉酒醒来,满客栈找傅伯时,意外地发现了那个据他说聚满云州城风水福地的菜园子下的秘密。那片园子之所以能长出逆反时令的蔬菜,就是因为下边有这么一条“地火龙”,温暖之气囿于地下,控制的好了,便有了令人惊奇的结果。


他所为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,难得的是能现学现用。


锅子里的水花带动莲子翻腾,咕噜噜地冒着泡,莲子香甜的味道被烹了出来,雾气怯怯萦绕在鼻尖,灯心抬手将糊了一脸的雾气扇散,还没动两下,耳边就听到帐子外一阵嘈杂喧哗。


似乎是有人在叫着“殿下,殿下”,他倾耳细听,依稀可辨其中戚猛的声音。


灯心撑着下巴,细细听着外边动静——外边脚步声由远及近,然后停住。


拎起盖子将一锅翻腾盖住,灯心起身走到门口。伸手略挑开帐帘一角,缝隙中恰好能看到四五丈外立着的几个人影。



戚猛一根肠子藏不住话,萧景琰才一回营,也等不及回到主帐,就将满腹疑虑禀报给了他,列战英站在一边拦都拦不住。


好在萧景琰熟悉戚猛心性,倒也没怪罪,将手中马缰交给士卒,静静地站在那听戚猛把话说完。

末了拧着眉,“云南夙氏?”


“正是。此时太过蹊跷,末将不敢擅作主张,便将人扣在了军中,等着殿下回来再做决断。”戚猛到底不算太蠢,还算有些自知之明。


萧景琰转过身朝戚猛指的方向看去,鱼白军帐孤零零立在角落里,隔着十几米开外也听不到里边动静。戚猛将这几日灯心在军中的所作所为统统回禀,一盏茶功夫萧景琰是越听越觉此人行为举止怪异,他此刻心中跟戚猛初初听到“云南夙氏”几个字的疑虑是一样的。


查了几个月一点眉目都没有,才刚有线索,却好像把事情往更为复杂的方向引。


只是眼下还有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,分不出心思量如何处置此人。


略斟酌片刻,回头对列战英道:“派人去云南问问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
列战英在一旁候了许久,一直插不上嘴,此刻被派了命令,赶忙应下,趁机进言,“殿下一路劳顿,不如先回营帐休息,这些琐碎交给属下去办就好。”


萧景琰点点头,又看了一眼立在角落的帐子,回身大步朝自己的王帐走去。戚猛还有满肚子牢骚没发,没眼色地还想跟上,列战英堵在他前面伸手一拦,这一错开,就撵不上了。


“我说你老拦着我干什么?我还有话要问殿下呢。”戚猛拽着也要走开的列战英。


列战英一把挥开,恨铁不成钢,“有什么话你就不能等殿下休息之后再说?殿下连日奔波,你作为下属就不能体谅体谅吗?”


“我正是要问此事,殿下这几日到底去了哪里啊?”戚猛犹不死心。


列战英有些无奈,“你去看看随殿下一起回来的马车上坐得什么人就知道了。”


马车?殿下回来时候有跟着马车吗?戚猛挠了挠头。


列战英摇摇头,这颗榆木脑袋。


戚猛还想纠缠问东问西,列战英已显不耐,却听到萧景琰站在王帐前遥遥唤了他一声。


“战英。”


列战英答应一声,对身边的戚猛嘱咐道:“你去将殿下带回来的人安置妥当,我待会去找你。”


戚猛张口欲言,只可惜列战英说完头也不回朝王帐走去,留下他在原地扎耳挠腮,半晌才“哎”了一声去办列战英交代的事情。




萧景琰立在门口等了一会,同列战英一同进帐。


方才立在外边等待,一阵风刮过来萧景琰只觉脸皮都被吹得麻木发紧。列战英接过靖王递过来的披风去挂好,回来就看到靖王已经换了件外袍,坐在那用手搓着脸,忙去嘱咐门口候着的侍卫烧些热水来。


“厨房里今天运来了些食材,我去让厨娘给殿下煮碗粥来吧。”


“不用了。”萧景琰取了块布,坐在几案后擦拭手里的佩剑,“我不在这些时日,城里什么动静?”


“殿下不在,他们自然坐不住,长史派了人过来旁敲侧击,被我挡了回去。我们这边压着,他们也不好硬闯,后来只送来几盒药材说让殿下好生养,便再没有作为了。”列战英想了想补充道:“其他的事,也就只剩下戚猛带回来那个人了。”


萧景琰点了点头,“那人你可见过?”


“遥遥望了一眼,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。”


萧景琰凝眉。


一个文弱书生,不远千里来这苦寒之地从军,若没抱别的心思说出去谁信?既然线索都自己送上门来了,他又怎能不从善如流顺着查下去——只是胶着了这么多月,对方忽然就有了动静,着实不得不防。


列战英见靖王抚着剑身凝眉不语,便想找些话题让他放松放松。


“殿下走了这些时日,弟兄们都盼着您回来,左前锋还说眼看年关将近,您要不回来这个年大家都过不安生了。”


萧景琰听他这么说,本来要笑,却忽然想起什么,问道:“今儿是腊日?”


“今日初七,明才是腊日。”列战英脱口道。


气氛一瞬间冷却下来,冰寒入骨。好像是为了响应这冷到极点的气氛,屋外狂风又起,将帐帘都刮了起来,寒意侵袭而来,灌了一室,只冷得牙花打颤。

列战英说完便后悔了,急忙住嘴也是为时晚矣。张口欲言差点咬了舌头,喉头咽了咽,一时大气都不敢出。


该死,他怎么忘了这茬!明明殿下回来之前自己还嘱咐兄弟们千万都管住自己的嘴,怎么他自己偏偏给忘了!


玄铁剑身的寒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,跳动的滚烫霎时裹上了一层霜,律动的频率都慢了下来。

太冷了,冷得他几乎拿不住手里的剑。缓缓将手中剑放在身前的几案上,剑身与木头接触发出“咔嗒”的沉闷声,惊醒了站在一边的列战英。


“殿下……”


萧景琰抬手制止他后边的话——都是些解决不了问题的宽慰之话,他实在不想听也没有力气应付了。


摆摆手示意列战英退下。


“那属下先下去了,殿下好好歇息。”列战英拱手道。


行完礼退至门口,撩开帐帘又回头看了一眼——靖王一身素服坐在那,满面疲惫萎顿,平日里挺拔的肩背垮了下来,整个身体都佝偻着,仿佛一直支撑着他的那口气被抽离了身体。


列战英抿着嘴,出了军帐。


在帐外守了约一个时辰,期间有士卒抬了热水进去,待靖王沐浴更以后又抬了出来,除这一进一出外,靖王帐内再无动静。


戌时一刻才过,列战英又在门口禀请靖王用膳,帐内一片静谧。


列战英等了片刻,内心天人交战,只怕里边出什么意外,可是没得到靖王回话也不敢贸然进去,只在门外急得如热锅蚂蚁,寒冬里脑门愣逼出了湿汗。


半晌里边才传来一声回话——“不用了,你也下去吧,不用在这守着。”


语气倒也没什么起伏,古井无波。有句话怎么说,越是宁静,越是反常。


“殿下——”列战英是真急了。


帐内的人却不等他说完,又发话,“所有人都退下。”


门口守卫并不知晓内情,领命之后成队离去。列战英凝眉留到最后,在帐前徘徊,迟迟不肯退下。


直到帐内烛火熄灭,抬头看了一眼朦胧初月,心里满怀不安地退下。


天色已晚,列战英却没回自己营帐,走出几丈掉转头去了戚猛那里。




靖王带回来的人,被戚猛安排在了灯心附近的帐子里。


列战英去了戚猛帐内没见到人,找巡逻兵问过之后,才在东边一处帐子外找到人。


看到的时候,戚猛正独自一人站在军帐旁,列战英走上前去。


“站在这做什么?大晚上你也不嫌冷么?”


戚猛看清来人,“正想要去找你。”


列战英望了一眼他身后亮着灯的军帐,“殿下带回来的人安置好了?”


“刚伺候完老爷子用膳,现在准备要休息我就出来了。”


列战英了然地点点头,“殿下来回快马加鞭,老先生跟着赶了这么多天路,想来也累极了。”


话说到这,戚猛总算是听出点端倪,“嘿,我说,合着你知道这里边是谁啊?”


列战英皱眉,对戚猛的脑子构造觉得很费解,“殿下让灵羁传了书信,让我在官道候着,这事你不是知道么?”


戚猛这才想起来,靖王回营是列战英亲自去官道接回来的,那他自然是比他们知道的要早。


列战英看他恍然大悟的模样,摇了摇头,“你这个脑子啊。”


戚猛看了看左右无人,忽然凑近,压低声音,“殿下那边什么情况?”


说起这个,列战英抿嘴叹了口气。


戚猛难得聪明一次,没有追问下去——其实今天这样的日子,靖王的心情可想而知。


“不说这个了。”列战英道:“这几日殿下心情不好,交代下边的兄弟们在殿下面前一定不要失言,尤其是你,多做少说。”


戚猛知道自己言行粗砺,嘴上容易把不住门,列战英比他心细,只要照他说的做准没错,遂赧然应下。


列戚二人正低声说着话,却瞧见一个守卫匆匆朝他们这边跑来。


“报告二位将军,那个人跑了!”


戚猛瞧着这人眼熟,却想不起来是哪里当值的,一时摸不着头脑,随口问了一句,“那个人?哪个人?”


他想不起来,列战英却反应过来了,“那个灯心?”


这人正是暗里看守灯心的兵卒,“正是。”


戚猛与列战英一个对视,皆皱起了眉。


二人商量一番,正准备去瞧瞧什么情况,又见靖王营帐方向跑来一人。这人戚猛倒熟悉的很,是靖王身边跟了数年的随从护卫,列战英亲自从靖字营挑出来的人。


来人脚下匆忙,黝黑的脸上写满焦灼,列战英心里“咯噔”一声,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。


“列将军,殿下,殿下不见了!”


真是怕什么来什么。





且说灯心在帐内吃完自己熬的糖水,囿在帐内一时觉得无趣,便趁着守卫不防,独自溜出了军营。他身法奇诡,天色又晚,竟没人注意到他。


北境军营西边山脚有条宽约十丈的河流,云州地志中记载,这条河是从天山之上分下来的一条细小支流,河滩硗薄,绵延几十里都难得岸边水草树木,光秃秃的却也有荒凉之美。


灯心深夜溜达到河边,却有幸遇到这贫瘠之地中一抹膏腴。


手指撑着树身,几个起跳跃上枝桠分叉的缝隙。树枝上的叶子已然落尽,只剩余枯枝散杈立在岸边,静静守着尘世喧嚣外一条寂寞清冷的河。


天上的月映衬着雪地山河格外静谧,蜿蜒柔软,源远流长,好似万年的闲适。


灯心靠在树枝上,耳中听着河水流淌的潺潺,伴随着由远及近马蹄踏雪的沉闷声响,悠悠睁开了双眼。


他眯眼看着从马上几乎算是摔下来的人,挑高了眉线。


呜呜咽咽的声音从那人伏在地上的躯体里传出,悲伤极了。


灯心听了半晌,觉得他可怜极了。


若是阳春三月的好天气,依着灯心的脾性,他并不介意执一把轻扇坐在枝头看热闹,可眼下冰封千里,呵气成冰,到底是看不下去了。


他自觉是个心慈面善的好人来的。



“别哭了,鼻涕都冻住了。”



树下站着的人闻声一惊,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寻找。因为惊慌失措脚下一绊,踩到了身上大氅,领口绳结松散,歪歪扭扭地披挂在身上,里边鱼白亵衣灌了风,单薄地裹着瘦削的身体,像一头受了惊的幼兽。


灯心借着月色与白雪交糅的清冷光亮,在他抬首的瞬间,正好四目相对,看清了这头悲怒交加的小兽眸中所有的狼狈景致。


那人眼中盈着一汪惊诧之余忘记抹去的水色,眼底干净澄澈如同一场荒凉至极的绝美风光——即便狼狈,也依旧能让人内心一动的风光。


像极了远东北冥那片水光含清晖的海子。


萧景琰策马来时,心神具荡,心中悲戚不能自抑,衣着单薄被冻得五感都快要失灵了,加之深夜看不清楚周围景致,哪里注意到这树上竟还有人。


萧景琰望着漆黑枝桠上的人影,那人背月而坐,瞧不清脸庞。高天孤月从身后打出一道追光,几乎与雪色融为一处的衣摆,孤伶伶地垂坠下来,像是雪夜里一抹飘浮在战后沙场的招魂旛,悬在树梢吟唱着哀歌。




这是贞平二十六年的腊月初七,所痛心之至,已过两年三百六十四日整。







在下年羹尧,实在汗颜,自己写着玩,未有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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