途经火焰山

【蔺靖】小重门(二)

[2]

 


灯心揣着袖子,蹲在客栈二楼拐角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楼的景象。

 楼下门窗紧闭,外边的明亮从纸窗透进清清冷冷的大堂里,桌椅板凳胡乱摆放,除了他昨天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有个硕大的屁股印,其余的上边都是厚厚一层灰,显然是已经许久没有生意上门了。

 而昨日傍晚为他开门那个清癯老头,正端坐在柜台里,大白天的对着一本从早上都没掀过页的书发呆,旁边摆着一盏已经熄灭的油灯。


灯心怀疑这个老头是不是从他昨晚上楼休息后,就坐在那一动没动过。

 就那么干坐着,不冷么?他很想问问。

 灯心对这个店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。他从昨天来到今天为止,除了这个老头就再没见过这客栈有第二个活物。

 昨晚入住之时,要了一盘素菜和一碗清粥。让他没想到的是,在北境冬日,这破败的客栈,竟真的还能吃到一盘小青菜。更令他没想到的,是吃饭的时候,他开口表达了想要桶热水的意思,这老头嘴里答应着却一步都没离开,等他吃完饭上楼,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一切洗漱用品。那么一大桶洗澡的热水,绝不可能是这个看起来快行将就木的老头一个人扛上去的。

 神奇,实在太神奇,这也太有意思了吧。

 因为被这些事情勾起了莫大的兴趣,灯心揣在袖子里的手指,不由自主地晃动敲打着手臂。

 ——难不成真遇到传说里的精怪了?

 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研究老头到底是不是妖怪的时候,楼下的人过了这么半晌之久,却好像忽然感受到了他的存在,缓缓抬起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看向他所在的二楼拐角。

 灯心一直注意他的一举一动,此刻看到目光所至,报以粲然一笑。

 老者弯起眼角,挤出几道深深的褶皱。

  

“公子可是饿了?”

 

老者话音刚落,灯心便蹦了起来。

  

“就等掌柜的这句话了。”

 

他确实是饿极了。

 


 

 

据这个看起来阴阳怪气的老头子说,这家客栈经营不善,多年来亏损不止已经请不起人,除了他确实再没有其他打杂的跑堂。

 所以想吃东西,还要劳烦客人自己打打下手。

 灯心站在厨房外的菜园子里,看着脚边满地的蔬菜有些发愁。

 半晌才叹了口气,蹲下身子开始拔菜。

 厨房里已经升起白烟,从窗户往外冒着。

 伸手拔出一颗郁郁葱葱煞是肥美的青菜,顺手将根部带出的松软泥土在地上磕了磕,捏到眼前细细看了一会,扬起脑袋朝着厨房里喊话:“掌柜的,这北境处处冰天寒地的,怎么就你这菜园子能长出逆反时令的青菜?也是奇了。”

难不成满云州城的风水福地全集中在这一亩三分的菜园子里了?

随着窗户冒出的炊烟,影影绰绰地传出老者犹如劈木般粗糙的声线。

 “公子有所不知,老朽并非这客栈主人,只是替人看守家业而已。至于为何独独这儿能长出青菜——”老者搅动着手里的勺子,锅中的水开始沸腾,“公子,水开了,菜可挑好了?”

 灯心眉头跳动,朝着厨房窗户里看了一眼,冥冥炊烟薄雾里老者身影模糊难辨,复又垂下眸子瞧着脚下松软濡湿的土地,加快了拔菜的速度。

 “就好。”

  

 

虽然说着就好,可等到摘完洗净也有好一会了。赶在锅里的水快烧干之前,灯心终于把干净的菜送进了厨房。

 说是让灯心打下手,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做的。灶台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,各色食材整整齐齐的摆放着,老者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下锅,背对着他闲话。

  

“不瞒公子,老朽也还没用,若不嫌弃,可愿与老朽同用一锅饭菜?”

 

 “自是不打紧。”灯心道。

 

“蒙公子不弃。”老者笑得慈蔼。 

 

灯心揣着袖子,厨房里热灶熏腾,浓烟顺着烟囱排出屋外,只剩下暖和的气息囿于室内,锅碗瓢盆偶尔碰撞发出零丁声响,让人很平静祥和,站在一边等得有些昏昏欲睡。

 厨房外垛着快要顶到房檐的薪柴,冬季萧条,两只羽色浅浓不一的白头鹎,似通人性相偕觅食。其中一只先落在了柴堆上,跳跳踏踏用鸟喙在柴条之中翻找着可食之物,另一只扑腾着落下,爪下不稳跌跌撞撞连累着另一只也受了惊。二鸟羽翼翻腾不止,将旁边一根摆放并不牢靠的木条撞落地上,发出不小的声响,两只始作俑者受惊,振翅飞走了。

 这一阵声响,将灯心从浑浑沉沉里拉回现实,眨了眨眼睛,灶台边老者刚好转身,烟雾缭绕里看着他。

 

“公子,饭好了,烦劳拿个碗来。”

 

灯心应了一声,环顾四周,最后看到了立在墙角放碗的柜子。踱步过去从柜子那一摞粗陶碗碟上拿了两个,本来想找水洗一洗,不料碗碟竟是干净的,倒也省了事。

心中存疑,却按下不表。


 

饭做了两人份,灯心将饭菜端到客栈大堂,皱着眉迟迟没将手里的食物放下。

老者跟在他身后,却眼观六路,一瞧便已了然,从客栈柜台上拿了个抹布,收拾出一张桌子和两张条凳,二人这才落座。

二人埋头吃了一会,灯心突然抬头,看着对面老者道:“还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?”

吃了人家两顿饭了,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,这是很失礼的事情。可灯心脸上却全然无愧色,只弯着嘴角笑的如常。

好在老者也不计较,停下筷箸笑得一脸和煦,“老朽孑然一身,邻里都叫我傅伯。”

灯心也不含糊,嘴甜地喊了一声“傅伯”,道:“有酒么?”

傅伯微愣,笑着点点头。

  


 

酒瘾上来了竟有些食不下咽。待傅伯去取酒之时,灯心停下筷箸,手指在桌上敲打节奏打发时间。

 楼梯后边有一扇木门,木门之后便是酒窖,他仰着头张望,手指有些迫切地搓了搓。酒窖较近,所以傅伯取酒并未耗时多久,不消片刻便从酒窖打上来一壶。他的酒壶昨日落在了募兵处,壶中物定已不可寻,所以他也不指望这荒凉城镇能有什么青州从事,只盼着能喝上一口平原督邮以解馋涎即可。

 本已做好了这等粗陋打算,再看到傅伯手中釉色素润的青瓷酒壶,眼中陡然一亮,甚是有些惊喜。

 他来到北境不过二日,初时远行千里饥寒交迫,又连连被污雪溅脏衣裳,心里难免抑郁,体力将竭时才找到住处,不想住进来后倒是惊喜接踵而至。虽都是些薄物细故,但他随欲怡然极易满足,小小惊喜却也抵消不少初来之时心底里的不痛快。

 傅伯为他斟上一杯,递于面前,灯心点头言谢,接过端到鼻前一嗅。

 酒香氛氲冷冽,澄澈甘味如同清流直通脑内,又化作缠绵,还未喝已醉了三分。“闻香已醉,好酒。”灯心端着杯子夸赞一句。

 傅伯满意一笑,道:“公子尝尝。”

 灯心依言,将酒饮下。

 冬日饮酒,热过方能暖腹,此番冷酒入口一阵凉冽过后,初觉口中绵软爽净,香气如幽兰醇和,而后尾净余长,倒有一番温热不能比拟的独特。

 是灯心不曾感受过的。

 清字当头,一净到底。

“忠臣堂,果然清冽。”

 傅伯闻言欣慰一笑,点头道:“唯有品性高洁之人方能感受此酒清冽,世俗中人都只道它干爽有余,浓郁不足。老朽混沌半生,所遇到喝过此酒的人,公子是第二个能品出其风华的。”

 所谓善鉴者不写,善写者不鉴,然而与赏鉴字画不同之处在于,品酒如品茶,若只怀风月,不识经道,就如同耕牛饮渠,不堪入流。

 灯心听闻夸奖,却并无大反应,只是最后一句来了兴致,脑袋一探问道:“那第一人是谁?”

听他追问,傅伯有些迟疑,似不知戳中心里哪根愁思,收了笑意娓娓一息,扶着桌脚坐下,矫首望着灯心。

 “不过是识于微时的一个故人,已经不在人世了,公子不必挂怀。”

 “抱歉。”灯心无意揭人旧事,惹人感怀伤心,遂不置可否,不再追问。

 傅伯摇头表示不介意,眼中盈现出难以言说的哀凄。眼前的少年公子似曾相识的感觉,如同山头积攒多年爆发涌动的滚烫熔浆,突然间融化了冰碛尘封在心底的记忆。

 忠臣堂,忠臣汤,酒之种类,难以枚举,唯有此酒从名到内都沥胆堕肝,精贯白日。

只可惜世道秽垢如此,世人眼前蒙尘染浊,已难有人能辨尝这一壶碧血丹心。


“公子能尝出这酒,也是心思刚正之人,只可惜生在浊世,赤诚忠勇却不及一副黑心寡肠更能在这污糟世道站得稳固。”

 傅伯粗糙沙哑的声线,饱含悲戚怨懑。灯心听在耳中,只觉得这陋室空堂满是鹤怨猿啼,他的性子晴明,最是看不惯这些啼怨的心境。

 他看不惯的,便不能窝在心里,就只能直言不讳的说出来。

 “傅伯这话说得未免凄凉了。”灯心又饮了一口酒。

 “凄凉?何谓凄凉?以公子年纪恐涉世未深,这世间种种丑恶还不能尽知。要老朽说,三年前无人殓尸的那些忠魂才叫凄凉!”傅伯情绪突然有些激动,沙哑颤抖的声音像是厉鬼索命,诉说着闻者心惊的往事。

 屋外恰巧起了一阵狂风,将门窗吹的“哐哐”作响。

 风势愈演越烈,呼啸风声犹如鬼泣,像是有人试图揭开不容于青天白日里的黑暗,触怒了天公逆鳞,勃然怒气化作狂风肆虐侵袭,洪水猛兽一般撕咬着血肉,啃噬着筋骨,万物生灵抵抗不得,只能饮泣吞声,无言承受。

 灯心捏着酒杯,深深地看了一眼傅伯,任由窗外风起云涌遮天盖地,他自稳若丘山岿然不动,眼神毫无瑟缩畏惧,如同入定般波澜不惊。

 虽未明说,他也听明白了。

 如今年关愈近,过了年,傅伯所说之事便足足有三个年头了。

 那件事发生之时,朝野震惊,举国轰动,朝廷结案后却严令不准妄谈,但终究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,人心所向。

 那些与此事无关的,还存有良知的人其实不在少数,在他们心里,一直不肯相信已经尘埃落定的结案论词,只是人微言薄,蚍蜉之力终难以撼动天子决绝。

 灯心心细于发,见微知著,从那一声喟叹起,便已观其神察其心,大致约莫出了傅伯心中那根愁弦为何。

 悲剧的事情发生,有的人耿耿于怀日夜愁苦,有的人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灯心属于后者。他之所以能这么想,是他一直觉得这世间万事,都自有其规律,事情的发生究其根源必有因果,正因有这样的想法,他才会如此独善其身。而属于前者的愁苦,揆情度理,设身处地,这种心情并不难理解,毕竟就算是善其身如他,却因心中怀有凛然正道,也能体味的到。

只是有些事情,重提的时机不在此时。

 好在眼下还有美酒在案,可以解忧。

 “傅伯至诚高节,灯心钦佩。只是你我不过升斗小民,还是不要妄论为好,以免被有心人知晓,引火上身。”灯心由衷劝慰,意有所指。

 傅伯闭目颔首,方才情绪使然有些激动,可到底是聪明人,被灯心安抚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对方诚笃宽慰,且不愿将此话题进行下去,而他本也没有提起此事的念头,只不过情之所至有些忘乎,此番给了台阶他自要从善如流。

虽然就此打住了话头,傅伯坐在那还是有些萎靡不振,想来还在心中欤叹世道不公。

 灯心见他如此索然,抿着嘴角一笑,倒了一杯酒。

 

“举世混浊,荆棘满途,唯有不易乎世,方不负心中清明。”灯心沉声道。

 

杯中酒色透亮,倾身递与傅伯面前。

 

“天运苟如此,且进杯中物。”


纷纷世上潮,一切尽在不言中,化作清酒一壶,聊以慰籍。

 

此时,也只能如此。

 

傅伯浑浊眼神望着递于面前的欢伯饮物,良久才道:“公子心中日月,老朽佩服。”

 

言罢将酒一饮而尽。


灯心不置可否,重新拿起筷子,酒已喝过言尽于此,只剩风卷残云般的大快朵颐。

 

窗外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,灯心仿若不知,将其统统抛诸脑后,安之如素的与傅伯闲话。

 

“方才是老朽失礼了。”

 

“其实傅伯情急之下的表现,才有了一丝人气。”灯心笑得狡黠。

 

“哦?公子何出此言?”傅伯大为好奇,脸上褶皱都显得生动了许多。

 

“昨晚你带我上楼,举着烛台走在前边,像个游魂似的。”

 

“特别是正上楼梯时你一回头,吓得我心里一阵乱跳,费了死劲才把惊呼压下去。”

忆起昨晚那一幕,灯心犹心有余悸,倒是惹得傅伯怪不好意思,执起酒壶为他倒上一杯赔罪压惊。

 

“好了好了少倒点,都溢出来了,太可惜了——对了傅伯,你还没跟我说那菜园子……”


……

 

 这一喝,便刹不住了,其间傅伯又去打了几壶各不相同却都非凡品的酒。灯心喝的眉开眼笑,嘴中赞扬滔滔不绝,偏他腹中颇有些实货,旁征博引拉着傅伯天南地北一顿胡侃,直叫人招架不住。

  

窗外雪停了又下,风止了复起,屋内一老一少全然不知,嬉笑宴乐直喝得天昏地暗。

 


等到灯心再次清醒过来,已是第三日晌午时分。

确切地说,他是被冻醒的。一身亵衣坐在床边,脑子里还有酒后未散去的懵腾,床前方凳上他的衣物叠放整齐,棉袍上被溅上的污雪痕迹已经清洗干净,来时的行囊也妥放在桌子上。

 他虽偶有贪饮,却也不是高阳酒徒之辈,平日里饮那杯中物从未醉到不醒人事的地步,这次竟一醉过去不知今夕何夕,实在反常。

 穿上衣物,脑子里依旧忆不起酒后种种,便想找傅伯问上一问。可是整个客栈前后都寻不到傅伯身影,客栈之中寂静无声,像是被隔绝在世间之外的死城。

 灯心把整个客栈翻了个遍,就差上房子揭开瓦片瞧瞧傅伯是不是藏在下面,却依旧一无所获。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,恨不得把菜园子里的盎然生机全拔了毁灭掉才能解气。

他行囊之中并未少东西,却明显是被人翻过重新叠放整齐的,他一向细察入微,痕迹虽不明显,他却看得出来。

 

黑店!奸商!呸!

 

在厨房里翻出几块干粮,一边啃一边暗自心里咒骂发泄。

  

他骂够了,才想到,细算起来自己其实并没有损失什么东西。只不过那种被人蒙在鼓里戏耍的感觉实在不痛快,心里难免怅然若失。

 

填饱了肚子,打开客栈的门,灯心一时竟有些恍惚。

 

不同于客栈之内毫无人气的死寂,街道上虽有积雪,不便出行,可东市乃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,贩夫走卒皆要做生意养家糊口,寻常小民为了一饭,哪里有资格抱怨积雪而放下活计。街上行人商贩来往,熙熙攘攘,人群川流,灯心才有了一丝恍然隔世的感触。

 

正当他站在街上有些茫然无措的时候,人群中却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。

 

“灯心!”

 


评论(2)
热度(13)
© 途经火焰山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