途经火焰山

【荣方】让他降落(六)

章六



“你坐那不怕蚊子咬吗?”


这句话说出口,荣石就有些后悔。


——倒不是他恃才傲物自视甚高,只是觉得这么贸贸然开口,怎么都显得自己有不怀好意,别有用心来搭讪的嫌疑。


对面坐在栏杆上的人,歪着脑袋看着荣石,许久绽开嘴角一笑,清清浅浅道出一句:“不怕。我涂了花露水,可香了,蚊子怕我。”


声线很清澈,是变声期后低沉成熟的音色。


荣石望着他抬起来,显示给自己看的手臂,那截手臂肤色非常的白;不同于宋文清那种打吗啡打狠了的苍白,更不是张汤年那种纵欲过度的虚白,而是在月光下隐隐还透亮的白皙。


荣石看着眼前像画一样的景物和人,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。


他觉得自己心里像是涌出了两个泡泡,被剧烈心跳一震,“噗噗”碎裂在胸腔里,形成更多细碎柔软的沫子,那散裂的泡沫盈满了整个腔子,整个人都虚浮飘然起来。


鬼使神差的脚下一动,竟真的走近了几步,把自己的脑袋凑到那截手臂前,伸着鼻子嗅了嗅。


很香,却不脂粉气。


荣公馆倒是有不少花露脂粉,舶来香水一类的东西,都是荣意买的,满满堂堂摆了一桌子。荣意用起来不怜惜,用完随手就放,找不到就再买,越积越多,荣宅之内随处可见,品类比洋行里都齐全,故而荣石并不少见。


荣石虽然怕蚊子,但是没用过这些女人家的东西:“你一个男孩子还用花露水吗?”


对于他这个突兀的问题,对方一双大眼睛,满是懵懂的不解:“男孩子不能用吗?”


荣石一时被问住了,想了想荣树也曾玩闹着喷洒过荣意的那些女儿玩意,觉得其实也并无不可,便道:“倒也不是不能。”


那男孩收回手臂,搁在自己鼻子下边一嗅,淡淡的解释:“是楼里的姐姐们给我涂的,她们说涂了就不怕蚊子了。”


荣石瞧着这一幕,心里痒痒的,算计着回去之后,背着荣意荣树也偷偷试试花露水的效果。


荣石有意再跟他攀谈几句,不料对方却忽略了他,只是竖起耳朵,转头看着路的另一头。


荣石跟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,只见四通八达的河桥上来了一行人,手里拿着手电筒,一边走一边在两岸树林草丛中寻觅着,像是在找什么东西。


“喂。”身边的年轻人忽然小声唤了一声,荣石回头看他,只见对方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,压抑着兴冲冲的高兴:“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啊!”


荣石不明所以,眉毛一抬,是个迷惑的表情。


对方并没有跟他过多解释,就着姿势在栏杆上调转了方向,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人群,扑通一声滑进了人工河,冒了几个泡后消失在成片婆娑的荷叶之中。


荣石被他这一番动作吓了一跳,赶紧上前几步,趴在栏杆上朝河里看去。


只不过都是徒劳,河水在荡平波澜之后,再不见有什么动静,那个人也如同石沉大海一样消失了。


重物落水的动静很大,自然引来了旁人注意,不远处那群人听到后,手电筒往这边一晃,刚好照到荣石脸上。


人群起了一阵喧哗,荣石抬了下手,挡住了手电筒白花花的刺眼光芒。他耳中听着那些人越来越近的步伐,判断来的应该有四五人,领头的人脚步嗒嗒,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。


他以前在军队担任过射击教练,耳力不错。


那群人走近之后,借着光亮瞧清楚了荣石。


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,却也有人认出这是荣大少爷。


打头的女子看到荣石,先是一愣,看对方一脸不耐,赶紧让人关了手电筒。


“荣大少爷,这黑灯瞎火您怎么在这?”


荣石往栏杆上一靠,从口袋里摸出烟盒,信口开河道:“方才看到一只好大的白猫,我追到河边,它跳进水里不见了。”


书寓里姑娘不少,都是些小女子,喜欢花草鱼虫再正常不过,养猫养狗的也是有的,只是不畏水的白猫就少见了。


那女子听他说的离奇,心里生疑,却碍于荣石身份,也不好当面拆穿,说他胡说八道。


只能是堆着笑脸问道:“荣少爷,您一路追着猫过来,可见过一个年轻人?”


荣石知道她问的谁,只顺着她话往下接道:“什么样的?”


那女子听他一问,以为有了线索,急道:“大眼睛,很瘦,十几岁的模样,大概这么高——”


荣石叼着烟,看那女子比划着,心里早就有了数,却还是胡搅蛮缠:“怎么?你们楼里的姐儿跑了?你们来拿人?”


那女子笑道:“荣少爷说笑了,楼里哪有这么高的姑娘啊!是个男的。”


荣石当然知道姑娘家长那么高不能看,不置可否一挑眉。


那女子明明心里很着急,却只能按捺着性子跟荣石打太极,末了恭恭敬敬问道:“那荣少爷可见过?”


荣石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头,扬手一指——是跟人工河相对的树林。


女子心里掂量着荣大少爷犯不着骗她,便不疑有他,道了谢,领着人穿丛进了林子。


那些人已经走进了林子深处,荣石还能断断续续听到那女子的声音。


女子是南方人,有一把好声音,娇娇软软,却是在骂人,骂了几句后话风一转,又在哄劝什么似的。


“我的祖宗哟,这林子里可有蛤蟆,一会再吓着你,你快出来吧!”


荣石听她颠三倒四又是混骂又是娇哄,一是吃不准她和跳水里那人到底有什么纠缠恩怨,只觉得十分有意思。


林子里的声音渐渐远了,听风声应该是往后边小白楼去了。


荣石出来也有一会了,也没打算回去,将嘴里的烟点燃,沿着河边慢慢走着。


他并不是闲着无聊在这散步,大半夜的全是蚊子,要不是心中有所计较,哪会无聊到在这喂蚊子。


荣石轻车熟路摸到河边一角,与方才桂花树的方向遥遥相对,是一处也相对很僻静的地方。


整条人工河道四通八达,只有这一处没有设立栏杆。


荣石蹲在河边,望着河面被风吹起的点点波澜,吐出一口烟。


一般人在河边,悠闲坐着是在等鱼上钩,荣大少爷不是一般人,他蹲在那好整以暇,是在等人上钩——是上岸。


荣石的聪明才智没有白费,他兴致昂扬,没有等多久,就到了“收网”的时候。


一根烟到了头,荣石将烟屁股捏着,弹进了河水里。


眼前的这片水域,莲叶稀少,露着大片波光,那水中的纹路渐渐起了变化,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藏在下边,就要破水面而出。


荣石眼睛亮着光,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情。


紧邻河岸的水面之下,咕噜噜冒出了一串细碎的气泡,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。八月夜已凉,河水再不像夏日那样温暖怡人,钻出水面的人,扑腾着打了个激灵,像一只小狗一样甩了甩湿淋淋的脑袋。


然后他就看到了蹲在岸边的荣石。


轻轻“咦”了一声,惊奇地看着猜中他逃跑路线的人:“你怎么在这?”


荣石笑眯眯的看着水里的人,对方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脑袋上,往下滴着水,翘翘的上唇人中处,凹着一小坑水珠,唇色因为冰凉的河水,冻成了樱桃红色,白生生的一个人,倒像是水里的白藕拼成的玉人。


荣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问道:“你怎么得罪他们了?至于跳河吗?”


这个年轻人的打扮干净妥帖,荣石直觉他应该是谁家的小公子,跟着兄长表亲什么的出来玩,结果落了单,冒犯了楼里的人,被姑娘打手追着捉拿。


荣石不好事,但今晚却莫名其妙想要英雄救美,搭一把手相助。


他是这样想着,水里的人却开口解释道:“我把客人打了,四姐姐来抓我了!”


话说到这地步,荣石才明白过来——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,并不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,而是这同乐书寓挂牌子的小倌儿。


同乐书寓挂招牌做皮肉生意,做得风生水起,有鼻子有眼。


书寓里南北八方各色姑娘,满足各种客人要求,训练有素,体贴细致,服务周到;名声大出去了,慕名的客人便多了,这些客人里皆是些有权有势,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

这些人平日里衣冠楚楚,八面威风,私底下却有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喜好。


七姑娘是个多么贴心的人物,自然而然要为这些达官显贵排忧解难找乐子,久而久之,书寓里不仅有娇媚的姐儿,还有了不少清秀文气的小哥哥。


荣石不好此道,以往来此处谈生意,交往的生意人们,因为碍着荣大少爷的势力,不好在他面前太出格,就算喜欢玩男人也不敢去点,故而荣石只是听说,并未亲历见识过。


荣石没见识过同乐书寓的小倌,但是在外边见过。


这位爷对兔子的印象,就是司令官们身边那些出身苦命的小戏子。因为长的不错,被当旦角培养着,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性别,一个个矫揉造作,阴阳怪气,捏着兰花指,一身脂粉气。


稍微好点的也是像宋文清那种,生来就细致,缺少爷们儿气。


却绝不会是像眼前这个人这样,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有当兔子的潜质,气质干干净净却像个少爷。


荣石今天见识了,就被逗乐了——宋文清一个少爷,像个兔子一样;如今这货真价实的小兔子,却又像个少爷!


这个东西易面的认知让荣大少爷相当感慨,他抿着嘴一笑,越看眼前人越有意思。


荣石伸长了胳膊,忽然出手,捏住了还在水里那个人的下巴——因为潜意识作怪,他手里的动作下意识就有些轻薄。


触感细腻,如丝滑质地,却又比那些华丽冰冷的绸缎要温暖许多,就像……对了,就像是家里大床上的锦被,被体温暖一夜,清晨醒来后那个温暖的感觉。


跟他想象的一样,软软的很好捏。


“小东西,脾气真大。”


他语带轻佻,怎么听怎么像调戏。


泡在水里被言语轻薄的人闻之一愣,眼睛微微眯了一下,扑腾着手臂划水,然后一低头,把脑袋扎进了水里。


荣石手上的柔软触感忽然不见,这厢还在回味着,连手都不曾来及收回去;只见对方重新从水里抬起头,对着自己笑了一下。


这个笑美则美矣,却带着诡异,荣石暗叫不好。


对方没给他机会撤离危险地带,鼓着腮帮子,朝着荣石面门喷出了一口水。


好大一口水,兜头就来。


河水略凉,荣石一头一脸都是,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头发脸颊落在衬衫上。


荣石缓缓抹了一把脸。


啧。


脾气真大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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