途经火焰山

【荣方】让他降落(七)上

章七.上



墙角的落地座钟不知疲倦的转着圈,溜溜达达过了点,长长的摆锤敲击着音簧音管,发出悠扬绵长的乐声,圆润清脆,动静不小。


宋文清手里正摸着牌,听这动静吓了一跳,身体一激灵,转头看了看那座钟。


荣石出去后没一会,这座钟响了一次,带这一下刚好两回,表针已经走到了十点钟位置。


屋里几个人只顾着打牌说话,时间过得快,不知不觉的;等众人回过神,才发现荣大少爷已经出去了许久还未归。


宋文清皱了皱眉,咕囔道:“他这是尿黄河去了不成?这么大一会了,居然还不回来。”


七姑娘碰了一张期盼已久的牌,正在高兴,笑道:“这么久黄河也都能尿决堤了,估计哪里热闹去了。”


黄河早在那场战争史上一千古笑柄的战役时决过了,历史遗留的问题导致耕地在多年后的今日仍旧无法耕种。


现下河南大旱,颗粒无收,饥民都已经开始往南逃荒,只可惜当地驻军官员欺下瞒上,这些消息连被人知道的途经都没有。


然而在座诸位自然不会考虑这些问题,他们在意的只是眼下享乐。


牌桌上另一位老板听了七姑娘这些话,促狭道:“七姑娘这书寓里美人多,荣会长估计是遇到可心的,去幽静处谈心了。”


他这句话尾“谈心”二字咬得重,听着就闻出了龌龌龊龊的味道。


张汤年身边依着一名美丽娇娥,身上除了脂粉气,还有法国香水的味道,因坐得近,他身上也染上了浓郁气味,如同落进了乱花丛中。


张汤年不跟着他们话走,只码着面前十四张,斟酌了片刻打出一张,白胖面相上带着笑——他不跟着逗乐,只跟着捡乐。


一桌子人正背着荣石在屋里打趣他,莺莺燕燕,其乐融融。


正热闹着,门从外边被打开,却是荣石回来了。



屋里的人都转头用目光迎接摆驾回来的荣石,看清楚之后都是一愣。


只见这位大少爷与走时的潇洒模样可谓是大相径庭——脸还是那张脸,只是白衬衫领口胸前都湿了,贴着皮肉,比旁处的颜色都要深些;脑袋上的发型也没了工整模样,湿答答散落在额前,倒是让那张冷峻的脸多了丝鲜活气。


在场诸位,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七姑娘。


她心里虽然吃惊,却并没有如以往那样扬着声音大呼小叫——外边天没阴,并没有下雨,排除了被淋湿的可能,明眼人都看得出,荣石是在她园子里被人兜头泼水了。


七姑娘没声张,她可不愿意担着这么份罪名,还生怕别人不知道。故而她只是起身上前,拿了手帕就要替荣石去擦,却被后者伸手挡开了。


好在瞧着荣石并看不出气急败坏,也没有愤忾咒骂,只是脸上表情很诡异,莫名奇妙却是很轻松的样子。


七姑娘悄悄松了一口气,平日里荣石与她打闹玩笑归打闹玩笑,但是惹怒了这位爷,她自认没本事与之抗衡。


荣石不搭理人,迈开长腿,径直朝沙发走去。


他坐下身后,大大咧咧翘起腿,一手撑着下巴,眼观鼻,鼻观口,口观心,七姑娘从他那副低着要笑不笑的脸上,竟看出了快活高兴的意思。


宋文清低声跟张汤年和另一位老板交代了一声,话中说的是请他们先去隔壁烟室消遣消遣,这场牌打到此时也就到头了。


驱散了一屋子的莺歌燕语,红粉佳人,屋里除了荣石就剩下宋文清还有七姑娘。


宋文清来到荣石身边,先是跟七姑娘交换了眼色,对方只是苦着一张搽脂抹粉的漂亮脸蛋,直冲他摇头。


宋文清心里没谱,略带紧张地咽了咽嗓子——荣石算是他使了计坑来的,人家点头来帮忙,结果生意还没谈,就把恩人给得罪了。


宋文清在荣石身边坐下,那浪荡样子也收了起来,难得正经,束手束脚,期期艾艾道:“荣兄,你这是——”


他话没说完,荣石忽然把头抬了起来,昏黄灯光下,他的头发因为湿润,像是撒了一层金油,灿灿光辉,有种虚幻感。


荣石脸上的笑更虚幻,他因为心情好,所以大发善心决定原谅宋文清今天给自己下套的行为,权当是喜事盈门,大赦天下,自己也过了一把皇帝瘾。


“文清。”


宋文清下意识应了一声:“嗯?”


荣石笑着,一副痴痴模样,说话速度都慢了许多,跟中了邪似的:“这还没过年,街上有卖花炮的没?”


他这问话初闻是莫名奇妙带着痴傻气,其实是有缘故的。


只是宋文清早就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玩笑话,并没有听明白,故而无法与荣石心灵相通,默契对答。


宋文清瞪大眼珠子,道了一句——“啥?”


宋文清糊涂了,心里也开始害怕——荣石跟他出来一趟,莫名奇妙便疯了,他怎么跟荣家交代啊?


宋大少爷稀里糊涂的脑袋里想着乱七八糟不靠谱的事情,也不知是这一天折腾下来打吗啡打多了还是怎么,整个人愣头愣脑丢了神似的。


倒是荣石,说了一排让人琢磨不透,不着边际的话后,回了魂。


荣石勾着嘴角,拍了拍宋文清的肩膀,虽然恢复了正常的,但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。


宋文清看他颠三倒四不愿意说出实情,很体贴的不再追问。


宋文清虽然爱玩,是个不着调的性格,但是心里是个做事的,一直记挂着自己那单生意,他回头看了看落地钟,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,便起身准备去隔壁烟室找张汤年谈谈正事。


“方才已经交待了下边的去准备饭菜,你和七姑娘聊着,我先去隔壁一趟,等到开席我再来叫你。”


荣石并不在意他的去留,对此未置一词。


待到宋文清走后,屋子里再没别人,只有墙角的落地钟“滴滴答答”走着真,是这屋子里唯一热闹的根源。


荣石此时再没了顾忌,便放开了性子,缠着七姑娘,剪断截说,掐头去尾,将自己方才那场游园邂逅留下的遗憾道了出来。


他话里留了七分内情,只道出了三分经过,将路线行踪说了,却把河边遭遇给减去了。


只见他拉着人,在七姑娘耳边咕咕囔囔一顿嘀咕。


七姑娘听他简单道出了来龙去脉,清楚了荣石方才的行踪,也听明白了他的心思,才将自己那颗不安的心,重新摁回了腔子。


末了,七姑娘听完望着荣石,一双美目盼兮:“知道叫什么名吗?”


荣石眼睛一睁,挑眉理直气壮反了一句:“知道还能央你打听?”


明明是托委旁人帮忙打听,却半分没有求人办事应有的态度。


七姑娘跟他打交道,简直快折寿了。



荣石被喷了一脸的水,到最后连人名字都不知道,只能回来求助。


那年轻人手脚活络,身姿灵动,像条成了精的泥鳅,趁他不防,爬上岸便逃之夭夭。


临走时拖着一身湿淋淋的衣物,还忙里抽闲回头冲着他促狭地笑出声,带着顽劣的孩子气。


他一时不防备,被这月下淋漓的笑意迷惑,等反应过来去追就晚了,偌大书寓,哪还能找到那个年轻人的踪影?


同乐书寓很大,找人并不容易,那个人真的如同志怪里的壁仙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。荣石站在夜中河边,思量着:这地方再大,人再多,它也是有主的,还能有比这里的主人更熟悉手下的人吗?


答案是很清楚明显的。


请七姑娘帮忙的决策,显然是最聪明的捷径。


荣石心里计量思考着,表情平淡,他的头发被水打湿,这时已经是半干状态,整个人看起来,倒是比他衣冠整齐时更温和宽厚起来。


沙发另一边坐着的七姑娘,听了荣石方才的话,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,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。


没有确切答案,她不能轻易开口不负责任地乱说一气;可毕竟荣石已经张嘴嘱托,也不能拂了大少爷的面子。


无声思忖半天,才道:“我这书寓里,姑娘小伙连带妈子下人,几百号的人,就算把女人去了也还剩不少。具体什么情景你也不肯告诉,凭语焉不详几句描述,条件符合的起码占半数,一时我也确实难给你立马拎出这个人来。你且宽我些时日,不必着急挂念,我给你打听出来就是。”


七姑娘语气软和,又说的在理,荣石心里有底,并未多么着急,便点头同意了七姑娘的主意。


荣石还想再说些什么,门口却传来了敲门声,是书寓的下人有事来找七姑娘。


七姑娘有事,荣石很体贴的放人离开,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,冷冷清清,有些曲终人散后的烟草气夹杂着香粉味道弥漫在空气里。


在这难得安静的环境里,荣石闲着没事,不知为何,倒在心里将方才那个年轻人和宋文清比较起来。


因为家底丰厚,宋文清又是个花枝招展的性格,打扮时髦,打扮时髦,顶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面,走到哪都是个带着骚气招蜂引蝶的摩登青年。


而那个年轻人......那个年轻人年纪不大,气质凉洌,像一把做工考究的漂亮匕首,拔出来利刃出鞘的锋芒,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,让人想靠近,但是又不舍得造次。


两相对比,这两个人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,起码就荣石眼光看来,优缺点明显,高下立判。


荣石心旌荡漾,摇摇如悬,像揣着一腔子春情波澜。他坐立不安,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,想着七姑娘的承诺,心里渐渐兴奋起来。


荣大少爷的身份,基本没人能控制他,一般做事也就由着性子来,他想了想自己并不愿意跟张汤年一干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如此不情不愿,食不甘味,是要得积食的。


荣石拿定了主意想走,便准备跟宋文清说一声。


他来到隔壁一间烟室,装饰繁华,进门一道香樟木双面透雕屏风,将屋子隔断成简单的套间。


屏风之后,宋文清和张汤年一人占据着宽长罗汉塌的一边,各自靠着软枕横陈在锦缎中说着话。


塌子的中间摆了一张矮桌,桌子后边跪坐着两名年轻女子,都是姿容秀丽,眉眼细致,正摆弄着矮桌上罗列的考究烟具,给两位大爷烧烟泡。


屋内灰白色的雾气缭绕,荣石站在屏风边,屏了屏呼吸,不肯再往里边走,也没打招呼,只是将人喊到外间,直接了当道明了意图。


宋文清从锦绣枕裘中起身,吞云吐雾后脑子里飘飘然的,耍着性子自然不肯放他走,醉生梦死里找回一丝理智,呆了呆道:“饭还没吃,走干什么?吃完饭我们接着玩,你走了多没意思!”


荣石看他这幅人鬼不明的光景,暗暗摇摇头,十分坚持,道:“你打了针抽了烟,精神头跟斗鸡似的,我是陪不住了,你要是不急着回奉天,那就改日再聚吧。”


荣石执意要走,宋文清留不住他,只能略感遗憾道:“那我送送你——”说着就要拉着荣石朝门外走。


他脚下虚浮,走几步都有些踉跄,荣石怕他摔着,伸手拦住他动作,道:“你玩你的,不用管我。”


宋文清停下,盯着荣石,看他不是故意客套推辞,忽然落落大方地笑了一下,道:“那便来个临别之吻吧!”


然后不等荣石反应过来,抬起双手捧住对方的脸,一张色泽粉润的嘴唇,噘起来就要朝荣石那张俊脸上亲去。


荣石简直无福消受宋文清这西式的热情,眼急手快将人格开,连连摆手,苦着脸,头皮发麻。


这夸张动作倒是把宋文清逗笑了,扯着荣石的臂膀,笑得有些癫狂:“荣兄,你可真让人喜欢死了!”


因为笑得太急促,头晕目眩,险些站不稳,削薄身板晃着往一边倾斜,幸好被荣石拉住,才不至于跌倒出洋相。


荣石不堪忍受他那浪荡糊涂的样子,喊了人来搀着宋大少爷,简单说了几句,便匆匆离去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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